长安还有很多地方能供刘禹锡去,何况正值春日。
他会把好风光都看遍。
路过崇业坊进去看看也不一定是什么多年的执念,只是路过而已。
玄都观门上的漆掉落了许多,这些年来居然无人过来翻修,或许能用衰朽来形容。到处清寂的模样让人想到山里的那些道观,他脚下踩的是野草,眼前见的是兔葵,没有一朵如火的花。
观里的道士着了一身的青袍,看起来很瘦,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事一样走了过来。
“先生好。”
“见过道长。”
“先生还是今日第一个来玄都观的。”
将自己方才的种种疑虑就此问出来不太礼貌,刘禹锡只说了自己此行的意图。
“我想寻一首诗。”
道士了然于胸:“先生来对了地方,观里的墙上都是诗,我领您看看。”
真正走到庭中,刘禹锡再次确认了自己方才的猜想,那些桃树的确是都不见了,显得这庭中空空荡荡。他们走过来的那年,韩泰还能够伸手就触碰到桃枝。
“我在长安住了几十年,记得本观也曾盛极一时。一到春日,好些人就争着来看观里的桃花,墙上不少都是行人看花留的。桃花不在后,观里的香火也冷清了。”
“我十多年前也来看过花,今日见道长有些面熟,或许当日相见过。”
道士笑道:“我也觉着先生面善,但我三年前才入观,先生当日所见应不是我了。”
“道长原居何处?”
“原也住在崇业坊,后来就迁到善和里了。”
“真巧,我一位好友也住过善和里。”
道士带刘禹锡来到一面墙前,墙上果然都是过往的笔墨。道观一冷清,行人不在后,这些墨迹竟也显得阴寒。
“先生要寻哪首诗?”
刘禹锡一一看过去,偏没看到自己的字迹,不知道后来又有多少人留过,或是他记不清位置,或者已经被人抹去了。
他无奈道:“元和十年刘司马回京写的那首。”
“那是观里最闻名的诗了。”
那诗在廊道的另一边,墨色还未褪去,不过应是有不少人来这里看过,墙上有些指印。在刘禹锡如今看来,这字迹显得有些凌乱,不过他也很难确定自己写下它时是怎样的心情了。他记得身旁的柳宗元和韩泰那时应该在微笑。
道士走在路上似乎也有些感慨,带他到诗前不忘与他说起旧事。
“我原来识得一位柳先生,他和这位刘司马是好友,才学甚好……便是当年永州柳司马,我家在善和里的宅子原属他的。”
刘禹锡颇感意外:“道长也识得他?我记得他家的老宅转卖过好几回,不知道长是哪家?”
“我姓李,我兄长一家还在那住着,先生记得那么清楚,应是在城中住了几十年吧?那年他同刘司马回京,我本想多向他请教学问,可他们月底就要出城,我只能赶去相送,以为他们还会回来。四年后,我听说他在柳州病逝,我再不能见到他了。”
刘禹锡其实不忍心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也笑答道:“如此看来,道长确是我们的故人。”
“先生此意……”
“我就是刘禹锡,是他的好友。”
道士似有话哽在喉头,却还是没说出来,只行了个礼。
“刘先生。”
“当日我写下此诗,不知后果如何,他惜我,安平赞我。事发之后,他不忍见我母子永诀,愿拿柳州换我的播州,我惭愧至今……”
刘禹锡觉得自己很难再往下说了,转头过去时,竟看到道士眼中流露着和他一样的凄楚与迷惘。
“观中可还有笔墨?我想再写一首,劳烦李君了。”
道士调墨濡笔都很娴熟,平日里应该也没少动笔。
刘禹锡接过道士递来的笔杆,在那首诗近侧新寻了一处地方。这些年他大都在伏案写公文、作诗文、编遗集,很少题壁了。不知是不是道士放水少了些,这墨有些稠密,写在墙上光亮如油,更衬得旁边的诗老旧起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是的,他又回来了,不过是他独自来,这回就要落款成“主客郎中”了。
道士替他捧过砚台:“先生这首写得也好,明日又要传开了吧。”
“我不知。”
刘禹锡笑了声,又看向他的眼睛,终是想问出那句话来。
“我记得李君本是儒生,给子厚赠过文,为何……”
“我猜先生也想知道。”道士摇了摇头,“我原想勤学考取功名,考过许多年进士科,无奈屡试不第。我家老母在十年前走了,兄长原在朝中任比部郎中,前几年被贬出京,在外过了四年才被调回来做侍御。”
“我幼时有过一段仙缘,自觉不擅科考,政局变得太快,做官也未必如意,本是无妻无子,没有牵挂,还不如入道求个清静。我兄长和侄儿侄女都劝阻过我,他流着泪……但我还是想回崇业坊,到这玄都观中。世上有这么多读书人,也该容得下我这入道的。”
他转头去看墙上未干完的墨迹,只能苦笑。
“有时我也会想起家里的模样,老梧桐树盖着我的屋子,我可以在树下读书。我听柳先生说,那棵梧桐是柳氏先祖种的,他家院中有棵梨树,应该也很美。”
刘禹锡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这又怎么能被简简单单地用“往梦依稀”、“人各有命”来概括?
就在他离开玄都观,往门内回首时才惊异地发现,他们相谈、题壁的那半个多时辰里,居然也没有一个人想踏足进来过。这座道观的确不似往昔了。
街上到处是要去看花的人,刘禹锡不知自己待会儿要去哪,就打算也依着人流一同看花。他没回长安看花的这些年用两只手也数不完,要是往年韩泰还在,必定要邀他们吧。
人流里话语嘈杂,管谁是欢喜,还是失意,都要准备去看花了。
他看着变幻的街景,好像是快到曲江了,崔群和白居易在信里也约过他到那去。那回唱和后,他就和白居易的通信更密切了,而且他们和元稹的关系都不错,性格都合得来。白居易应该也是爱看花的,光是在信里就和他说了好几回花。
刘禹锡也不懂自己在人流间怎么总想起他们,想也想得支离破碎,可能是太孤独了。明明哪都是要看花的人,但哪都不是和他一同看花的人。
他还是太孤独了。
“……听说今年杜相公家的孙儿也中了进士。”
他身前几个老翁在聊天,让他听得也好奇。
“这位兄长说的是哪位杜相公?”
“便是那岐国公啊。”
这老翁也是有趣,说话的语气就跟在街口说话本似的,还提到了他的老上司杜佑。
“看你一副文士模样,又笑得这么高兴,你家孩儿也中了?”
刘禹锡大笑道:“三十年前中过。”
老翁瞥了他一眼,也咧开嘴大笑,心想他这年纪也不过五十多,三十年前还只是个二十多的青年,说他自己中了还差不多,真是个痴人。
有个孩子就趁着这档口,提着个花篮走到他们面前。
“老人家,要买花么?”
“孩子还不会做买卖,下回啊,得去那些年轻人跟前问。”
那老翁抚过孩子的头,几个人又往前走去了。
刘禹锡看着花篮里的花朵,有他刚才没见到的桃花,也有曲江正盛的杏花,李花、玉兰、连翘……小小一个花篮,就盛了长安城的半个春日。
他迎上孩子期待的眼神,微微倾下身。
“好孩子,我想要一束梨花。”
孩子高兴地从篮中为他挑了最好的那束,洁白如霜雪,像柳家的那树花。
他捧起枝条,轻轻置于臂间。
花上沾满了春风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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