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攀星是在初雪的那天回的山。
前一天尉小年在屋外烧炭,说眼看天要凉了,炭须得多备着点。
谢轻雪袖手站在帘下,眯着眼正准备夸他两句,冷不防被尉小年后面跟着的一句“免得您又犯病”噎了回去,摸摸鼻子咳了两声。
尉小年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从他复杂的表情里读出了点什么:“我又说错话了?”
谢轻雪笑了一声:“即便是我这样病惯了的病人,听你说‘又犯病’这种话,也开心不起来。”
“那……”尉小年想了想,“免得您又不舒服?”
“好多了。”谢轻雪说。
尉小年抱起炭筐,很有求知欲地问:“还能怎么说?”
“可以把我往好的说说。”谢轻雪提示道。
“嗯……”尉小年边想边走,没提防脚下的石板路有些湿滑,“哎呦”一声一脚滑了出去。
谢轻雪忙站起来,却见尉小年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直冲他摆手:“您坐着,我没事!”
炭筐里的炭块撒了满地,谢轻雪揽袍走下台阶,蹲下来帮他一起捡拾炭块。
“师叔!”尉小年动作粗暴地把他手里的炭抢走,“您别碰这些。”
知道他是好意,谢轻雪也不再坚持,拍拍手直起身。
比起之前被派来服侍他的弟子们,尉小年的勤快程度非常惊人。
除了有时候说话太直,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谢轻雪还没接受过这种程度的照顾,却顺理成章地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想到明年春来,尉小年便要回藏锋居,心里还有些提前的依依不舍。
由奢入俭难啊。
他揣着手回到檐下看尉小年把炭筐重新整理好,再整齐摆放在柴房。
“我知道了!”尉小年忽然扬声冲他喊。
“……什么?”谢轻雪诧异。
“我知道刚才那句怎么说了,”尉小年认真地说,“把炭多备着点,天冷您就不会再生病了。”
“可以。”谢轻雪赞许地点点头,复又叹了口气。
尉小年这会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居然没理他。
谢轻雪清了清嗓子,再次叹了口气,这次故意把声音放大了些。
“噢!”尉小年如梦初醒,赶紧亡羊补牢,“师叔……为何叹气?”
“本来让你过来,是想教你点别的,”谢轻雪有些好笑地说,“没想到你似乎总在关心这些,说话的方式之类的。”
尉小年闻言走过来站在阶下,仰头看着他:“师叔原本想教我什么?”
他的目光闪闪,似有期待又带着玩笑。
谢轻雪这样看过去,忽然发现,尉小年其实不算是个孩子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只是在待人接物的方式上,总还带着一分天真。
“你没什么想学的吗?”
“倒是有的,”尉小年歪了头,“上次掌门来,请师叔做的那件事……弟子可能不该问,但心里一直有些记挂。”
林掌门之前要谢轻雪处理的那件事,办好也有段时间了。虽说并不复杂,但多少有点……不太上台面。
谢轻雪犹豫了一下。
“师叔不方便说就算了。”尉小年毫不介意地冲他一笑,转身又去收拾院子了。
他这样,倒让谢轻雪心里有点歉疚。
还待再说点什么,林掌门那边传讯过来,说沈攀星要回山了。
沈攀星其人,在不甚了解的人看来,是很有点仙风道骨在身上的。
譬如一定要从上到下穿一身白衣,罩衫还得是最轻软的薄纱。
譬如金色头冠下每根发丝都得整理得飘逸好看,即便是跟人过招也要保持翩翩风度。
譬如不管什么时候,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总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沈攀星和谢轻雪都是幼年入门,只不过沈攀星来时,谢轻雪已是少年。闲来无事,谢轻雪和林掌门总喜欢逗弄沈攀星玩耍。
有时把他喜欢的金冠玉佩藏起来,有时故意弄脏他的衣服,有时给他吃味道古怪的食物,试图令沈攀星的情绪有那么点波动。
——多半是无功而返。
只有一次,林掌门不知从哪搞来一只葵花凤头鹦鹉,通体雪白,只有头冠一点金色,看去竟和沈攀星装束一模一样。
恰好沈攀星早上来问安,林掌门把鹦鹉放出来,鸟儿一个展翅在房里飞了一圈,正正落在沈攀星的头顶。
沈攀星当即脸就黑了。
鹦鹉丝毫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嘴里还在聒噪地练习着刚学来的话:“师父晨安,师父晨安……”
那天要不是谢轻雪护得快,鹦鹉想必早已身首异处。
后来沈攀星渐渐长大,展露出超乎寻常的修仙天赋,功夫日进。据林掌门说,比自己年轻时要厉害得多,日后必成一代仙长。
得了这种评价,差不多也就意味着得了掌门的准继承位。
既然沈攀星已崭露头角,林掌门也乐得不再收徒,将选教徒弟、壮大门派乃至江湖来往的重任都放在了沈攀星身上。
这么一来,沈攀星年纪轻轻却总喜欢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仙师样子,愈发凛若冰霜,难以接近。
但再怎么样,沈攀星也毕竟还是年轻人。谢轻雪时常能在言语之间,从他别扭高傲的壳子缝隙里看到一些幼时的可爱,并颇以此为乐趣。
——甚至还悄悄写过一些以沈攀星和他徒弟为原型的话本。
众所周知,师父和徒弟之间总会发生点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嘛。
“沈师弟要回来了?何时到?”谢轻雪揣着手问来送信的弟子。
“已经传信说明日一早到,掌门请您到时也去一趟逐云殿。”
送信的人一走,尉小年就杞人忧天地担忧起来:“师叔身体刚好点,最好不要多走动,上次下了回山,又咳嗽好几天……”
“好啦,”谢轻雪打断他的碎碎念,“掌门叫我,定是有事,就去一趟吧。”
尉小年便不再劝,默默吧暖炉弄好,打算往屋子里搬。
“对了,小年,”谢轻雪帮他打起帘子,“上次让你给那北面新修的那片山坡添两块石头,你弄了吗?”
“弟子找了两块放好了,明天可以请您过目。”
“来不及过目了,”谢轻雪叹道,“希望沈师弟喜欢罢。”
“沈……师叔?”
“是啊,”谢轻雪跟着炉子走到榻前坐下,伸出手来烤了烤,“你沈师叔就住云丘山下,要是回来看到你把他的云丘山烧成一片焦黑,我都保不了你。”
尉小年低着头用铁钩拨暖炉里的炭:“我还以为……”
谢轻雪挑眉抬眼:“怎么,以为我故意刁难你?”
“弟子不敢,”尉小年答得很快,“师叔当然做什么都是为了弟子好的。”
谢轻雪被他逗笑了:“这句你学得倒熟。”
第二日清晨,谢轻雪带着尉小年去了逐云殿。
路上经过藏锋居时,谢轻雪的脚步停了一停。
藏锋居是尉小年的师父刘仁厚的居所,顾名思义,是打铁炼剑之地。
地方挺大,杂乱无章。
炼铁炉周围散落着数不清的零碎材料和失败品,每天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新的。刘仁厚对打铁铸剑很有热情,虽然成果寥寥仍旧乐此不疲。
铸剑是门玄学。他总是这样说。
他们逐云派不算什么仙界大派,弟子几十人,多数还没入境界,对刀剑的需求不太高。
且近年修仙多重内力灵气,大家一见面都远远的灵力过招,很多人的佩剑都沦为装饰。
谢轻雪有次建议刘仁厚干脆把剑打得花哨一点,把近年流行的镂空、异形之类的设计通通安排一下,被刘仁厚嗤之以鼻了。
这方面刘仁厚和林掌门一样,有种老头子难以动摇的固执。
“师叔也练剑吗?”尉小年见谢轻雪半天不走,在旁问道。
谢轻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灵力低微,剑招练过一些,也没什么用处。”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上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点点覆在这些冷肃的金属上,有种冷寂肃然的气氛。
谢轻雪叹了口气:“剑招拆解、巧力藏锋,自有其妙处,只是……”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身继续往藏锋居的方向走去。
早晨的逐云殿有些阴冷,门派里好多弟子都在,排着队跟林掌门问晨安。
谢轻雪不慌不忙,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呷了口茶。
“轻雪来了?”林掌门眼尖地看到了他,出声招呼道。
谢轻雪要起身见礼,林掌门却招招手,让他坐里面来:“你别坐门口,这边暖和点。”
“不是听说师弟今日回来嘛,”谢轻雪呵了口热气在微红的指尖,“怎么没见到?”
“他换衣服去了,等会儿就来。”
说话间,尉小年已经帮谢轻雪把刚才喝过的茶杯拿了过来,又续了点热水。
谢轻雪接过来,满意地喝了一口。
“轻雪啊,这茶是你沈师弟刚从江南带来的,性寒,不是你惯饮的,你别多喝。”林掌门嘱咐道。
谢轻雪抬头刚要应声,忽见一个白衣翩翩的影子安安静静站在了门口。
可不就是他的师弟,沈攀星来了。
可能是听到刚才掌门对谢轻雪的那句关心,沈攀星被勾起了爱争宠的小孩脾气,面色隐隐透出点不虞,看也不看谢轻雪一眼,径直走到了林掌门身边。
谢轻雪放下茶杯,笑着开了口:“好茶,还是师弟会孝敬师父。”
他试图转圜的努力并没被领情,沈攀星表情冷冷,给林掌门见了礼,又草草对谢轻雪做了个揖:“见过师兄。”
林掌门看在眼里,摇头笑了笑:“攀星,此次江南之行可顺利?”
沈攀星垂眼点头:“一切如师父所言。”
林掌门挺满意:“那是轻雪算得准……那把剑可拿到了?”
沈攀星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递了上去:“请师父一观。”
林掌门接过来看了看,又示意谢轻雪也过来看。
“这就是‘回雪’?”谢轻雪伸手一抽,果见剑刃雪白,光线映照下如冰消雪融,十分好看。
“想要吗?”林掌门笑嘻嘻地问。
谢轻雪“唰”地一声把剑又插了回去,双手递上:“既是师弟辛苦取回,还是给师弟用吧。”
“我再给他个好的,”林掌门没接,“你看这剑和你名字重了字,且短剑最适合贴身带着,我觉得给你是最好的。”
“师兄就拿着吧,”沈攀星也在旁边附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本来也是为你取的。”
谢轻雪一笑,撩衣单膝跪下:“那就多谢师父。”
他起身收了剑,又对沈攀星抱拳一礼:“辛苦沈师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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