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地处东部,既享海州之富,常年有异国船只经过,进奉奇珍。亦享陆地之便,坐拥五州之奉,收各州特产,这里常年风顺雨调,少病少灾,亦少于兵战。
虽不比皋地粮仓丰盈,却也有鱼米之乡所谓。大城中常有大河穿行而过,小巷中亦有涓溪供妇洗衣。大船小舟从不稀缺,七岁幼童尚且能持竹槁撑舟。
江东督军孙牧,善于政事,勤于治理,因着主上善治,百姓和乐,此地富饶非常,于乱世割据之中算是少有的一处安稳乡。
除却贸易繁荣的主要城邑,江东边乡因划入了江东之界,他地势力因孙牧之名亦不敢侵犯。
边乡之地,虽人烟稀少了一些,比不得主要城邑繁华,但多河溪阔地,水草肥美,别有乡野烟炊的意境。
日头向西,渐渐挨近天边,日光也逐渐转于金黄,衰鸟栖于枯树草窝,静静地看着日头西垂。
野溪横穿整片阔地,流水蜿蜒行向天边,夕阳映照流水,反射出片片散碎的麟麟金光。
暮色时分,诸物归转沉寂,少风亦少鸟鸣,整片大地一眼望去,会动的只有潺潺溪水,只可闻琐碎的溪水之声,真是一派详和的晚景,祝央立于野溪旁,伸手解发。
久闻兵伐之声,难得再窥见这等岁月静好的景象,如今得见,祝央难免生出风云变幻的沧桑之感。
终于抵至江东,没了前日生死一线的濒死之绝望,皋地破灭的伤痛也后知后觉地袭至心头,似一把利刃,剜得心口流血。
祝央双手环胸沉默了许久,家园不再,亲人离散的现实一重又一重压向了她,而她仍只能撑着一副残躯,行尸走肉般再去谋生。
默了许久,祝央自知如今想这许多已经是于事无补,诸事无益,只能迫自己收起伤春悲秋的心思,垂眼看向野溪中倒映的自己,水波荡漾,溪中人乌发散落,连月奔波,鬓发衣衫俱已脏污,眉目虽是一贯的清婉嘉丽,风尘朴朴却也可见一斑。
祝央低下身,将乌发撩至一侧,露出修长玉颈,伸手探入溪水中将发打湿,揉碎了她方才在田野间采摘来的皂叶,涂抹在湿发之上,和着溪水将发丝揉搓出泡沫。
乌亮的青丝在澄黄的夕阳碎光下显得分外好看。
祝央正专注洗发,未曾注意身后已有人靠近,忽然一句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请问……”
只听到了两字,祝央已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噌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的缘故,她如今对于陌生的男子有着十足的堤防。
南宫弦一下被祝央这番大动作给弄得愣了愣,疑心是否是自己太过唐突了。
下一眼,视线无意中扫过祝央的容颜,那抹绝丽姝色就这么被他窥见了,刹那间心底是十足的震撼,他又直觉着实冒犯了她,忙低头躬身,拱手作揖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在远处望见女郎在此,四野又无他人,眼看日头将歇,想向女郎问个路,不想冒犯到了女郎,望女郎见谅。”
问路是其一,其二是他忧心祝央一弱质女郎独自在野外过夜,恐遭歹人。
祝央收起了脸上的惊惶之色,暗骂自己真是没胆色。
眼中已在暗中打量南宫弦,他穿得一身布袍,瞧着像是普通的衣料,腰间还佩着一块白皙通润的明玉。
庶民少有佩玉。观他形貌仪态,也是端方有礼,不卑不亢。他足底无泥,必定有着马车兼随身侍从。视线稍放大看去,果然在不远处便停着一辆马车。
祝央开口道,语气温婉:“方才我一时不察,有些失态,也让公子见笑了。”
“不不不。是在下的错。”南宫弦忙道,“噢,忘了说在下姓名,在下复姓南宫,单字弦。”
祝央眼睫微眯,心中一凛。南宫家,当世机械制造大家,其所造的兵械机关,于战场上可成百丈杀一人,更有各类暗器巧物,作防身之用。
汉室还在时,南宫家先祖曾供职于朝中,后来上表十数次为让职回乡,携全家族隐退。皇帝不允,南宫家先祖便将南宫家机械制造之绝密呈给皇帝,以换南宫一家的自由。如今百余年过去,不想汉室已亡,而南宫一家仍存于世。
南宫二字,恐怕除了他们家,祝央再想不出其他来了。
南宫弦眼中清澈,应无害人之心,何况已在江东界内,道出自己的身份也是一重保障。
祝央也道出了自己的名字:“祝,单字央。这是我的名字。”
南宫弦心中默念一遍,开口道:“女郎的名字真是极好听的。”
祝央心中微讶,这南宫弦似乎并不知如今江东督军孙牧之妻,也是姓祝。“方才公子说想问路,不知是想要去哪里?”祝央便问。
“在下是想问江东主郡,往何处去?”南宫弦回道。
“只需继续往东,大致再行一个多时辰,若是有马车,应当快些。”
南宫弦又问:“女郎可是也要往那里去?”
祝央点点头。
南宫弦道:“既是同路,在下亦乘了马车,眼看如今天色将晚,女郎不若与在下一同乘车前去?”
“既如此,多谢公子搭乘之恩。”
待祝央洗净了发,南宫弦便引着她去了马车那处,马车旁站着一个男子,像是南宫弦的侍从,纵然天色将昏,祝央还是在昏暗之中看见了侍从眼中的警示。祝央佯作未见,南宫弦对那侍从道:“荥安,这位是祝女郎,她与我们同去江东主郡。”
被唤作荥安的侍从点了点头,又去另一边收整车具,准备启程。
祝央有些惊异于这侍从态度有些傲慢,南宫弦在一边低声解释道:“荥安他不会说话。”
南宫家竟然也会收哑奴。
祝央微笑表示自己理解了,上了马车,才发觉这马车颇为不一般。车壁从外看来是木制,内里由轻铁而覆。
南宫弦扭动一盏烛台,一个小小的暗格露了出来,这里面竟也是机关密布。
祝央赞道:“这马车真是精妙超凡。”
南宫弦腼腆笑了笑,道:“其实也只是一些奇巧罢了,这驾马车是我十岁时研制出来的,比起我家兄姊的来,还是逊色许多。”
不过十岁孩童,就可造出一驾暗含机关的马车来,原来这就是南宫家。
南宫弦从暗格中取出一套裙衫,递给祝央:“祝女郎,这是我阿姊留在我这里的裙衫,她如今留在家中,衣衫亦无用处。我观女郎风雨兼程许久,想必正需一套换洗衣衫。”
祝央十分感谢南宫弦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接过衣衫,南宫弦自觉下了马车,给她留出了空间换衣。
南宫弦下了马车,荥安拍了拍他的肩,向他比着手势。
[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要小心她。]
南宫弦看了,默了一会儿,也向他作着手势,
[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只是一个流落的女郎。我们没有必要去防范她。]
[她叫什么名字?]
[祝央。]
荥安没有再比手势,像是被南宫弦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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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安夜晚驾驶着马车,一路驶向江东主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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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江东郡城闭城门的前一刻抵达,顺利经过了盘查进入郡城。
祝央透过车窗看向车外的街道,如今将至城禁,街道冷清无人,有些凄瑟,但却十分安宁。
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江东,却再也回不去皋地了。
荥安找到了一家旅舍下榻。马车勒停,祝央走下马车。
南宫弦问道:“女郎如今有何打算?不若和我们一同住下吧?我出门在外,银钱带得足够。”
祝央婉拒了,“多谢南宫公子的好意,我在江东尚有亲人,我欲去投奔她。公子的衣衫,可否容我过几日再送来给公子?”
南宫弦摆手道:“衣衫女郎只管拿去便是,不必再送过来了,左右放在我这里也并无用处。”
祝央再次道谢:“多谢南宫公子搭乘,赠衣之恩。幸得相识公子,实是我之幸。愿往后还有缘,再见公子。”
“女郎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望女郎此后诸事太平,山水相逢一遭,也是在下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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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督军府。天色昏黑,仆妇早已点上了灯,挂在了一排排屋檐下,黄色的灯笼光晕照开来,照亮了这四方天地。
灰色石墙阻隔开了间间房屋,形成了一座座院落。井然有序,院落无声。
主院。
仆妇收整好主母用餐后的盘碗,躬身退出了内室,整间院落静地祥和,盈盈烛光衬出十足的和平。
祝容盘着妇人发髻,身着暗紫色曲裾,露出一股主母的端庄尊贵的气态。
其随嫁的梳发老妪薛媪,走上前来问道:“主母可是要安置了?”
祝容摇头,起身走至书案前,挥手让侍从呈上来了一叠帐本,再坐下来批改核算。
偌大一个督军府,吃穿用度皆需经过祝容的安排,这十年来,祝容从一个纯质女郎长成一个手段狠绝的当家主母,其中的滋味,薛媪是一一看在了眼中的。
她伴祝容成长,出嫁,再到如今,俨然将她视作了亲女,见她每日操劳至此,又不免慨叹几句。
“女公子日日都是如此操劳,还是身子要紧。”
祝容低头看着帐本,平声提醒道:“薛媪,你又叫错了。”
薛媪一时无话,面上示出几分痛苦之色。
半晌后,祝容问:“教书先生今日来说了什么。”
薛媪回道:“先生说,小公子的字练得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论语》已背了许多章了。”
祝容嫁至江东有十年,诞下一子一女,子名孙桁,年八。女名孙芷,年六。
祝容恩了一声,似对这样的回话算是满意。
这时,忽有一侍从进来禀报,“禀主母,府门外有一女郎,自称叫祝央,欲求见主母。”
手中勾画的笔在这刻顿住,祝容缓缓抬头,望向前方,神情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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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央由侍从领进了督军府,穿过重重石墙,略过排排灯笼,进了主院。祝容直着身子站在屋内,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面向屋外。
祝央踏过门槛,行至祝容身前。十年前祝容出嫁,那是祝央对她的最后一次的见面。
十年分别,祝央对她阿姊的音讯不过是素纸上寥寥几字,一纸展开,信上的起句总是一句“敬问父安”,末了亦依旧是一句“万望康健”,对其所处之境每每简单带过而已。
祝央在幼时想过许多次,阿姊在江东过得怎么样,她是否过得体面,江东的水她是否喝得习惯,那里的吃食是否合她的胃口,抑或是,江东孙牧待她好不好,她爱不爱孙牧,在嫁亲之前,她可是已有了心上人……
十年前祝容出嫁,祝央曾在当日看望过她,现在想起来,当日的许多都已模糊了,但似乎还有若有似无的一句轻语,在告诉着祝央,她的阿姊也曾是一个心慕和宁的少女。
彼时祝央不过五岁,堪堪只到祝容的腰部,而今她已能与祝容平视。
祝央对上祝容看她的视线,轻声叫道:
“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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