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没话找话:“王储的母亲是女王,那她和你父亲一起治理国家吗?”
“是啊。我记得你们中原也有女皇帝。”
青杳点头:“嗯,有过。”
想到武皇和她身后因为皇位继承权而带来的一轮又一轮血腥的宫廷政变,青杳心想大唐的情况和暹罗估计还是很不一样。
“王储殿下有兄弟姐妹吗?”
“有很多啊,我母亲这边有三个还是四个,父亲那边就太多了,十几个?二十几个也说不定。”
看着普密泰理所当然的样子,青杳顿住了脚步。
“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吗?”
普密泰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同父同母的只有一个妹妹,剩下的都是半幅血统的,有几个和我关系特别好,有几个我并不讨厌他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吃饭聊天,有几个是真的很烦人,我简直不能见,见面就恨不得揍他们。”
青杳听得瞠目结舌,微微张了张口,良久才发出一声感慨:“我以为你的父母感情很好呢。”
“他们感情在我看来是很好、很牢固的,”普密泰很自然地谈起家事,“他们是夫妻、同盟、伙伴,除了彼此以外的爱人也有很多,男人、女人都有,很多。”
青杳眨眨眼睛,想起杨骎那天说的什么男女通吃、水旱并行的暹罗风俗来。
“我知道,这跟你们中原的风俗不一样,”普密泰的表情很坦然,“在我们那里,爱、结婚和生小孩子是三件不同的事情,要和不同的人做,很少、几乎没有那种三位一体的情况。”
青杳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哇哦”的惊叹。
普密泰很有耐心地跟青杳解释:“你可以和很多人睡觉、和不同的人生小孩子,但是你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青杳被这个古怪的话题激起了兴趣:“为什么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普密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因为你的心,做不到。”
“那……在你们那里,可以和几个人相爱呢?有具体的数字吗?”
“那些真正爱过的老人们都说,最爱的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是谁,直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能有最终的答案。”
青杳奇怪:“那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爱的是谁了?”
“哦,你会知道的,”普密泰回答得很认真,“当爱从你的心里滋生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是杀意,你一定会知道的。”
“杀意?”青杳不解,“爱是杀意?”
普密泰郑重地点头:“听老人们说,爱就是你想把那个人身边所有的人全部都一一捏死,”他伸出两根手指,“就像捏死臭虫一样。”
青杳被这个新鲜的描述吸引住了:“那么,王储有想要捏死谁的时候吗?”
“哦,当然,”普密泰王子爽朗地笑了,“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杀意就时时刻刻地在心中萌生出来,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强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这种冲动。”
在青杳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人和她谈论过关于“爱”这一桩事情,却没有想到在诗丽黛出生的那个永夏之国暹罗,他们的祖先对爱有着那样多的定义和描述。
普密泰还说,爱是一种酸胀痛楚的感觉,它会让你的胃里像有一千只蝴蝶在飞舞。
如此具体,但对青杳而言又如此陌生。
饶是脚步放慢再放慢,青杳还是把普密泰送到了马球场,当王储要进行骑马的苦劳时,青杳今天的侍讲任务就结束了。
告辞的时候,普密泰突然问:“无咎师,你愿意去暹罗看看吗?”
青杳脑子里的那根弦又“嗡”的一声绷起来。
青杳组织语言,很官方地答道:“如果暹罗和大唐建立同盟的话……”
“请不要和我打官腔,我只是邀请你,去我的家里玩一玩。”
普密泰说得太轻描淡写,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今天去你家里坐一坐,明天上他的家里逛一逛。
“如果我的分量不够的话,那我和诗丽黛公主一起邀请你呢?”普密泰眨了一下他那被浓密的睫毛扑住的眼睛。
诗丽黛出生的永夏之国,青杳当然想去看一看。
“如果有机会的话……”青杳松了口,心想这不能算是叛国行为吧。
“那说好了,一言为定,”普密泰在马僮的协助下翻身上马,“我到时候会写信给你的!”
东宫很大,青杳一边走一边默默在脑海中梳理回鸿胪寺要上报哪些内容。
比如,王储最后那个去暹罗的邀请,就可以完全不必说,免得有里通外国之嫌。青杳似乎跟鸿胪寺打交道的第一天,就无师自通了明哲保身这一套。
走过眼前的这道抄手游廊,从小花园穿出去,就是东宫的正门了。
青杳就是在这里看到罗戟的。
罗戟并不是一个人。
“他们不是让我嫁给这个王子,就是让我嫁给那个王子,仿佛我生下来就是要嫁给王子似的!”
身穿嫩鹅黄衫子的安澜公主在花木丛中,气呼呼地抱怨着,把眼前这个高个子少年当做了知音。
“你瞧好吧,我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桂花的香气包裹缠绕了这秋日午后的一对少年少女,落进青杳的眼中,突然让她的胃里有了酸胀的痛楚。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得益于这密密匝匝的树木园景掩盖了她的身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在一株半人高的盆松后蹲了下来。
在伸臂都无法环抱的陶瓷大盆后,她微微露出脑袋尖儿和一双眼目,以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处境,窥视着、窃听着少年和少女对话的内容。
她离他们很近,近得让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入侵。
光天化日,藏头露尾,让青杳觉出了胆怯和羞耻。
“舅舅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到处都抓不到他!”公主仍是气哼哼的,“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嫁到荒蛮之地去!”
一直沉默的罗戟终于开口:“您应该嫁给喜欢的人。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余生也只是无尽的痛苦。”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公主的心坎上,她终于面露喜色,大为赞赏这位知音的总结之语。
爱是杀意。
普密泰王储的话浮上青杳的脑海,让她在这午后的艳阳高照下几乎寒颤颤地一凛。
虽然,她认为自己还不至于要出手对公主不利,但是看到她跟个黄鹂鸟似的围在罗戟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让青杳非常想伸出两根手指把她给远远地弹开。
像弹开一只小虫子一样。
这样的想法让她自己先害怕了。
“你在干什么呢?”
一个低低的声音伴随着温热的呼吸突然缠绕在青杳的颈间,惊得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杨骎的面孔离得很近,近到她甚至都觉出了这张脸的陌生,他和她面对面地蹲着,让青杳觉得他们像两只偷窥少年少女的□□。
耳边突然传来安澜公主清脆的声音,她缠着罗戟,不叫他往马球场去,尽管罗戟已经一再表示自己已经迟到了,太子会罚他的。
青杳扭过脸去,目光越过花盆和花木。
爱是杀意。
她现在就想找块石头,打飞那只黄鹂鸟!
可是她低下头,脚下只有泥土,连块鹅卵石都找不着。
“你怎么这么爱听墙根儿啊?”杨骎压低声音絮叨着,“也不注意隐蔽,老叫我给逮住。”
青杳抬起头来,用凌厉的眼神剜了他一下,心里想这个舅舅和外甥女,简直屁话一样多,一样招人烦!
没等杨骎反应过来,顾青杳已经抬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推得他趔趄了一下,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而顾青杳已经手脚麻利地脱下他一只鞋,动作流畅地丢向了那一对正在说话中的少年少女。
鞋子本该是砸向黄鹂鸟的方向,却失了准头,正中罗戟的后背,在他浅色的衣服上留下一个大泥脚印儿。
黄鹂鸟似的安澜公主先是一惊,然后立刻抬高声音问道:“是谁在偷听本公主说话!”
杨骎还在地上坐着,陶土大花盆严严实实地遮挡了他和顾青杳的身影,而顾青杳此时背靠花盆,双臂抱膝地坐着,缩成了很小的一团,面目表情阴晴不明。
安澜公主又问了一声,显然是回过了神,语气中是身为公主的自傲。
“你瞅瞅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样儿吧,”杨骎恨铁不成钢地对顾青杳做出评价,“还得我来给你善后。”
杨骎先是轻咳了一声,起到一个唇未启声先闻的效果,然后站了起来,他个子高,从盆松后露出上半身来,双手叉腰,笑着开口叫了公主的名字:“涛涛,干什么呢?”
“舅……舅舅……”安澜公主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被抓了个现形,叽叽喳喳的黄鹂鸟变成了结结巴巴的黄鹂鸟,“我……我……”
“大人,”倒是罗戟不卑不亢地开了口,“公主和我在去马球场的路上遇到了,说了两句话。”
杨骎“嗯”了一声,是个不置可否的态度。
青杳想探出脑袋尖儿去看看此刻情形,被杨骎一只手掌扣在头顶给摁得坐了回去。
黄鹂鸟一样的公主受了惊,含糊了两句立刻提着裙子快快地走了,而杨骎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敷衍了罗戟两句也让他走了。
然后他蹲下身子,跟顾青杳面对面了,笑模笑样讨赏似地说:“这回你可得赔我一双新鞋!”
青杳只觉得自己由内而外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因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酸胀痛楚吓破了胆。
爱是杀意,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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