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夫关照顾青杳头上的伤要静养,她便当真遵医嘱闭门静养起来。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使团就地停了下来,据说巴沙尔王子带着摩思力的首级率先回到突厥王庭去向伽毕可汗禀报,说是禀报,其实是施压,剩下的走向便照搬当年玄武门事件就好,木已成舟,尘埃落定,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安抚老可汗丧子和失去权力的情绪。
顾青杳虽然不出帐子,但杨骎每天中午的时候会来坐一会儿。她回避见到他,每一次都叫侍女以午睡的名义婉拒探视,但拒不掉,杨骎现在已经自作主张、我行我素到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甚至也不在意顾青杳的,他想来他就来,他想看,他就必须看到。
经过几天的休养,顾青杳额头上的肿块已经有了收缩的趋势,除了还有一点头晕之外,已无大碍,照理是该去外面走走,舒缓地活动一下,但她无可奈何地只能一直躺着,越躺越觉得自己这副身体疲软无力,反倒还不如没受伤之前健康了。
杨骎看着在床榻上闭眼装睡的顾青杳,伸出手去虚握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顾青杳尽量保持着呼吸的缓慢和平静,像睡熟那样不动,可是越这样,越是这里那里的不适意,让她忍不住这里挠挠那里蹭蹭。
“我知道你在装睡,”杨骎的目光一直盯着顾青杳的脸,“我不信你能一直这么装下去,一直这样对我避而不见。”
杨骎把顾青杳的胳膊塞回被子里,然后很仔细帮她从上到下掖好被角,顾青杳的手在被子里握了起来。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顾青杳想睁开眼坐起来,但一想睁开眼也不知怎么面对他,该说的她都说了,可杨骎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怎么都说不通。
遇上他,也是她的劫了。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但顾青杳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他没走。
他不走,她就得一直装着;他知道她在装,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装。
一双眼睛闭起来,似乎就能把不想面对的人事物都隔绝在命运之外似的。
“顾青杳,你这个懦夫。”
顾青杳认同杨骎对自己的这个评价,她甚至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逃兵。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天啊,来个人教教她吧。
“巴沙尔的事情,差不多已经板上钉了钉,不会再有其他变数了。”
灰尘在阳光里漫舞,杨骎向虚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尽管顾青杳在他面前拙劣地装死,吝啬地不给任何回应,但他还是习惯把心里的话拿出来跟她念叨念叨,除了她以外,无人可说,也无人配听。
“待巴沙尔和真如海完婚以后,使团就启程归唐,我有点事要先动身一步,就不和大部队一起走了,这样也好,你轻松一点,省得老躲着我。”
“回去和来时的路线不一样,你难得出一回远门,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玩,看一看,逛一逛,我给你留一笔钱,见到新鲜的喜欢的玩意儿就买下来,自己留着也行,带回长安送亲朋好友也行,出来一趟,别空着手回去。也别觉得我的钱烫手,你就想着沿途照顾人家的生意,花谁的钱不是花,别有负担。”
“回长安前还会在东都落脚休整几日,那时候也快过年了,东都肯定热闹,兴许咱们可以在那里碰头,但也许我这边来不及,那咱们就长安见。”
“回了长安,你就别躲了,你躲也躲不开,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知道我找人的本事,我能找着你一次,就能找着第二次,到时候,咱们俩,对了,还有罗戟,咱们仨把事情摊开来,聊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杨骎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在顾青杳额头的肿块上抚了抚。
顾青杳浑身的肌肉放松下来,知道他要走了。
杨骎突如其来地俯身亲吻了顾青杳阖着的眼皮,他身上白檀木兰香的气息裹着体温骤然地袭近,扑在身周,让顾青杳猝不及防地颤抖了睫毛。
杨骎似乎对自己的偷袭感到一丝满意,审视着顾青杳拼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面孔,他用拇指轻轻拂过了刚才和她的皮肤轻触过的嘴唇,那一丝满意瞬间转化为意犹未尽,再度俯下身子,轻轻啄了一下顾青杳的眉心。
顾青杳藏在被子里的拳头攥得愈发紧了,只是不知道该去打谁。
杨骎最后弯曲了食指,刮了刮顾青杳的脸颊,然后带着裹挟着哀而不伤的喜悦离去了。
顾青杳睁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握紧双拳,一边痛捶床榻,一边两腿乱蹬了一阵儿,心中郁郁之气久久不散。
傍晚时分,真如海拎着一罐放了各种滋补药材的鸡汤来探望顾青杳。
看着真如海的脸色,顾青杳突然觉得她城府很深,因为自己完全不能够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喜悲,她像一尊菩萨像,带着微笑,很慈悲的。
但饶是慈悲,也有个悲字在心上。
杨骎大约是跟她说了什么,真如海菩萨一样望着顾青杳,很慈悲地说:“叫你来走这一遭,我本来想成全他,到头来是你俩成全了我。”
顾青杳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用一个新的问题糊弄过去:“你和巴沙尔王子……”
真如海忽的粲然一笑:“伽毕可汗会把汗位禅让给他,我会是他的阏氏王后,这是计划一开始就商定好的,谢谢你,冒那么大的风险,成全了我,成全了我们。”
顾青杳微微一垂眼,轻声说不敢居功。
“谁能想到呢?”真如海此时的表情才微微带了一点属于人间的动容和不安,“他才十八岁,跟我差了七岁的小丈夫。”
顾青杳抬起眼,很有把握地说:“年龄不是问题!”
但她想她理解真如海的担忧:“你是不是担心他……变心?”
真如海笑意深了:“什么变心不变心的?我们又不是寻常的夫妻,他注定是要妻妾成群的,但只有我的孩子能继承汗位,变心与否从来都不在这桩婚事的考量之内。”
顾青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劝她的,只得道:“你看得开就好,不要自苦就是了。”
“我和他不是因为情爱而结合的,”真如海的声音不高,但却有着对未来的笃定,“我们是在血与火中用共同利益绑定在一起的,其实,这样的婚姻反而会更牢靠。”
顾青杳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他需要我在他身后帮他查漏补缺,扫清一切继位后有可能浮现的政治障碍,”真如海容光满面,“我也需要他给我阏氏王后的这个身份,他年轻、英俊、血统高贵,是我亲手为我的孩子择定的父亲。而我也可以在突厥放手把我们在长安没有做完的女学的事情继续推行下去。”
说到即将开展的事业,真如海兴奋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她激动地握着顾青杳的手:“而且,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一切的一切早已在命运中提前写好,都是注定的,我注定要走到这里,注定要做这一切,注定要和巴沙尔成为一家人。”
顾青杳此前并没觉得真如海是一个宿命论者,不过她很有耐心地听着,并不打断她。
“无咎,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名字的来历吗?”
顾青杳不怎么费劲地就回想起前些日子,真如海讲述她和杨骎兄弟俩是如何相识的过程。
“大川禅师说我是个‘孤鸾’的命格,有专权之贵,敌国之富。还说我命中注定的良人是远方之人,你瞧,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这回嫁得可真够远的。”
真如海似乎是找到了自我说服和自洽之道,顾青杳便不再为她即将到来的这段政治联姻而担忧,于是以自己为例向她阐述小丈夫的好处来。
“这么说吧公主,他所有的第一次都是和我一起经历的,他整个人打着我的烙印,他未来的走向是什么样完全由我来绘制,”顾青杳反握了真如海的手,“这样难道不是很好吗?”
真如海没有回答,反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看着顾青杳:“所以,无咎,为什么杨骎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顾青杳怔住了。
真如海不死心:“不是他要我来问你的,是我自己好奇,为什么你……”
顾青杳再一次选择回避:“明明在说你的事,怎么中途又拐到我身上来……”
真如海看出她不想说,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
“你可知道,我跟巴沙尔的缘分还跟你有关呢!”
顾青杳真不知道,“啊?”了一声。
“去年冬狩,你不是伙同安澜公主给他挖了个坑吗?”
顾青杳忆及旧事,又“啊!”了一声。
“他在那个坑里冻了半个下午,还是我先发现他的,然后才差人给杨骎带话来救他。”
顾青杳也觉出趣味,饶有兴致地问:“后来呢?”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李涛涛那个小丫头了呗。”
“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不重要,反正,两个爱而不得的人会结成什么样的夫妇,我也很好奇……”
那天晚上,隆真公主告辞以后,顾青杳也问了自己同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杨骎不行?为什么自己不能接受杨骎?
如果她自己不先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想明白,又如何去说服、去劝退杨骎?
她回忆了和杨骎认识以来事无巨细的种种,最后得出了答案。
她降不住他。她没信心能降住他!
顾青杳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胆怯、懦弱的人。
杨骎的过去对她来说太复杂、未来对她来说又太不确定、不可知,连他这种对待感情不死不休的热情都是让顾青杳招架不住的。
她承认自己的古板、保守和抗拒冒险,她选择罗戟是因为罗戟的过去是她亲眼所见,亲力锻造,而罗戟的未来也将由她亲自把关、亲手护航,罗戟永远不会逾越出她的规矩和预判之外,他的方向歪不了,他由一个懵懂而莽撞的小男孩长成一个单纯正直而又向上的青年,也会在顾青杳可见的岁月里变成一个性情温和、偶尔固执的老头子,他未来的走向将完全由顾青杳来绘制,这就是她所理解的细水长流、平淡生活和幸福的全部定义。
这是杨骎给不了的,顾青杳觉得认识他以后,自己的人生就在一次又一次地偏离轨道,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胆颤,短暂的新鲜和刺激不能缓解事后的恐惧与后怕,她不喜欢、不要那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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