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媚萍

从前,杨骎对豚郎一直不太上心,总有个撇清的心思,想着要么就甩给母亲或姐姐,让他将来在太子身边谋个差事干干,要么就送到父亲那里去,等长大了再接回来,看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但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豚郎毕竟是他的果子,他有责任修剪他,让他长成材,左右他现在是个下野半隐退的状态,而教子不啻为一桩意义深远的宏伟事业。他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子,立刻在头脑里条缕明细地勾勒出一副教子的详细计划来,正当他规划得头头是道时,忽然察觉臂弯里一空,仰头一看,正是顾青杳把小腿从温泉池子里抽了出来。

“困了,”她冲他浅浅一笑,“先去睡了啊。”

杨骎突然觉得自己胸腔一窒又一空,他手先于口地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踝:“别走,杳杳,别走。”

顾青杳又在池旁蹲下来,由上自下地俯视了他:“怎么了?要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别走,”他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要离开我。”

顾青杳感到莫名其妙:“我睡觉去!”

杨骎湿漉漉的身体从池子里站起来,抱住了顾青杳的腰。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一些恳求的神色:“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像那时在关外时一样盖着同一床棉被,顾青杳趴在床榻上,手肘支起上半身,杨骎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先是把棉被往上提了提,盖住她的肩膀,然后伸手把烛台端得离她更近一些。顾青杳在被子里也挪了挪身子,和他肩并着肩,身体贴着身体,像两只小动物似的凑近了,一起看着面前这一沓纸笺。

“杳杳,你不是一直问我媚萍是谁吗?关于媚萍的一切都在这儿了。”

顾青杳一页又一页,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纸笺上的每个字,然后突然探头“呼”地吹灭了蜡烛。

黑夜像一段纱柔软地覆盖住了两人,山中夜里宁静,这个季节连虫鸣都没有,能清楚地听见彼此呼吸交织的气息。

顾青杳枕着自己一条胳膊,面朝杨骎侧躺了,杨骎也有样学样地面朝着她侧躺下来,顾青杳伸出手指去勾勒他的面部轮廓。

连月的操劳让他消瘦了些许,眉骨、鼻梁、下颌的轮廓一明显,在这夜里看着,距离感就出来了。

顾青杳觉得他的骨架生得好,俊朗英挺,哪怕老了,也一定不倒架势。

顾青杳指尖细细凉凉的触感让杨骎的心轻轻地战栗着。

“就为了这么个媚萍,你瞅你跟我闹得那么一大出幺蛾子吧。”

杨骎用嘴唇去含她的指尖:“你也不吃醋,一点也不在乎我。你越冷静自持,我就越想要闹你。”

所谓“媚萍”者,乃是魏强留下的十封密文当中一篇的主角。

魏强藏在白头山里的密文,从高丽语翻译成汉字,恰好是十篇人物列传。已经解开的六篇,分别对应着徐相一党的六名重臣,魏强在密文中详尽地记录了他们贪墨的细节和证据,这六人的倒台重挫了徐相的势力,搞得老爷子只能称病不出暂避风头。

而还剩下未解的四篇,每一篇都让杨骎搅尽了脑汁、费劲了思量,却依然找不出破解的那个线头。

其中三篇的篇目名称分别是《媚萍传》、《柳娃传》和《鬼目娘子》,讲述了三位在长安城一时名声大噪的秋娘。

最后一篇,则是魏强给自己所作的自传。

他像个史官一样,一笔一笔地在这十封密文中勾勒出了一部属于他自己的私家野史,此刻他的死魂灵必定在黑暗中以险恶的笑容看着生者被这难题困扰的样子。

这三篇秋娘的列传传奇,便是杨骎流连平康坊的原因,只是没想到密文没解开,倒是寻来了流落在外的豚郎。

“这三个女人里边,鬼目娘子和柳娃都是魏强编的,只有媚萍是确有其人。”

“所以,你就把平康坊翻了个底朝天,又不敢明着说要找媚萍,只能打听坊间旧事传闻,试图找到关于媚萍的只言片语?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梦话都惦记着媚萍,又因为我问了,你偏不解释,偏想看我胡思乱想,引着我跟你吵架,是不是?”

杨骎不言语了。

半晌,他自己耐不住寂寞,主动问:“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所以你才一点反应都没有,合着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呢!”

顾青杳轻笑:“哪里哪里,我心里其实是很生气的,以至于在枕头下面藏了剪刀,就等着你睡觉的时候给你斩草除根、断了念想呢!”

他在被子里去拉她的手:“断吧断吧,一了百了,我清净了,你也清净了。”

顾青杳笑着在被子里活龙似的打滚儿:“先生为老不尊,耍流氓啊!”

直到闹够了,顾青杳将呼哧呼哧的气息喘匀,突然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魏强就是拿这个确有其人的媚萍在误导破解密文的人?”

她的话拂走了杨骎刚刚翩然而至的一缕睡意,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夫人请赐教?”

“你的思路被他带着走了,其实无论这三个女人存在或者不存在,破题点都不是去找人。且不说媚萍虽然确有其人,但文中提到的那些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真事隐假语存的阴阳笔法都未可知。柳娃和鬼目娘子即便是瞎编的,但也许是把几个人的事东拼西凑捏咕在一起成文,总归都是障眼法罢了。”

杨骎头枕双臂地仰卧了:“被你这么一说,我连思路都没了。”

“没思路好啊,没有路,脚下便都是路。”

“我看你最近归元寺跑得勤,说起话来怎么跟得舍老秃驴一样打起机锋来?”

“我呀,是想提醒你,不能看文只见文,你有没有留意到这三篇传记是通过谁的视角在写这个人?”

杨骎一点就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杳杳,你接着说。”

“这三个女人是虚的,这些风月的描述大概率也是虚的,倒是这文中的摆设、衣着的描述应当是实的,不然为什么要花笔墨和篇幅去写?还有这里边仅有的人言对话,也势必是有所指的,我猜一定是真人真语,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只不过在不同的场合和情境下,同样一句话表达的意思可以是千差万别。”

杨骎承认顾青杳给他脑子里注入了一股清风泉水般的新思维,但将这三篇密文在脑海中又迅速过了一遍,却一时不得其解。

顾青杳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的名字叫杨骎,但人们一般不会对你直呼其名,不同的身份、亲疏、场合对你的称呼都不一样,杨相、大人、国舅、公子、先生、子腾、老不正经、大王八都是你,更别提你那些五花八门的化名。”

“接着说,接着说!”

“我读下来,这三篇传记都是用魏强的视角写的,他用他的眼睛记录了他看见的一些事情,为何用女人做障眼法,我想也许和他早年的风流名声有关。他不是在平康坊公开的情妇就有十几位吗?那么在他的情人中,是否也有某位朝臣的家眷?人风流又不一定非得在平康坊那种地方,风流到别人家的内宅里面去,岂非更有谈资?你得就着这几篇文章继续看,往深里看,没有写出来的信息,要比落在纸面上的多多了。魏强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摆在明面上的都是障眼法,明面下边的才是正确答案,你想想从他后腰上那个纹身到咱们找着密文的雪洞子,中间拐了多少道弯儿啊!”

顾青杳见杨骎盯着她一味地看却不做声,自觉有些多言,就不欲再往下细说:“我就是一个猜测,也做不得准的,你只当我抛转引出你的玉来吧。”

她不知道杨骎此刻心里只涌上两个字。

知己。

只是他无法确定顾青杳究竟算是谁的知己。

他的?还是魏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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