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正闹着，蒙面女敲门进来。
云野行呲牙咧嘴给她使眼色，叫她千万别说穆子夏的事。
蒙面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递给夜寻一个粉色彩纸包着的小盒子。
“这是我买的，你尝尝。”
夜寻捧着盒子一阵好笑：“你们知道我幼年可怜，都把我当孩子养，真是福气。”
粉色彩纸打开，里面是四块铜钱形状的澄黄糕饼，与其说是糕饼，倒不如说是糖?，一捏就碎，粉粉的手感，一股豆香米香和糖霜混合的甜味。
中间方孔的地方塞了馅料，四块各是不同的口味。一个是新鲜石榴籽，一个是青梅碎粒，一个是栗子块，最后一个是朱红色黏黏的一坨，看不出是什么。
这点心叫做白糖?，也叫心意糖。
掉进钱眼里的，是人的心，也是人们心里想说的话。
这是青年男女最爱玩的把戏，就连在大山中的风神宗也是常见的。少男少女互相送个小点心，若放了纸条有轻浮之嫌，放些时令小吃在点心里，是传达自己的隐秘心意，又风雅又有趣。
石榴代表我心悦你，青梅代表你让我伤心了，栗子代表问候安康。
夜寻用勺子戳戳那朱红色黏黏的一坨：“这红的是什么，我却没见过。”
蒙面女小声说：“代表事事遂意。”
“两天不见，哪里鬼混去了？”夜寻盯着她发间插着的一串红彤彤的果子：“你就那么喜欢我哥哥？”
蒙面女抬手摘下果子塞进袖中，白她一眼：“你比灶王爷还难哄。”
夜寻有点开心起来。
“留云山你们没去过，那是丰饶壮美的大山脉，绵延起伏八百里，物产丰富，许多水果野兽都是外面见不到的。我小时候捉弄沈玉辰，就在心意糖里放余甘子，那东西看着鲜嫩爽口，很像脆李，其实苦得要命，他每次都中招……”
说到这里，夜寻长叹一声，笑意攀上眼尾。
云野行重重跺脚。
“沈玉辰沈玉辰，你叫得，不让别人叫，三句话不离他，你怎么不嫁给他？”
夜寻脸皮硬挺，用勺子挖石榴吃。
“就是说啊，教主都没意见，你有意见？”
“人家堂堂教主，天下邪派至尊，我师兄是哪一路的小野花？”
“我两岁就认识沈玉辰了，他那个时候才四岁，还不是教主呢。就算他当了教主，也和原来一样。你们没见过他，他比我还要贪玩。”
夜寻越说越想笑：“你若见过一个姑娘光屁股在泥里打滚的样子，你也不会愿意娶她的。”
“……你赢了。”云野行别过头。
怎么不接着呛声啊？斗嘴有来有往才有趣，怎么才两个回合就认输了？
夜寻不满意。
“明天带你们去外面耍一耍，别不高兴了。”
“他不是不高兴，他是心虚。”蒙面女拿肩膀撞撞云野行：“从凤岭走的时候，林师兄鬼鬼祟祟给你塞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呢？”
“好啊你！”夜寻一勺子敲过去，没敲中，自己险些跌下床，扶着床沿大怒：“你藏私！”
“其实，我是有苦衷的。”
云野行好无奈啊。
从凤岭离开的时候，林燕去送他们，确实塞给他一个盒子，那盒子里装的就是心意糖。可是这糖又粉又娇，没走几步路就散了。若是带了一盒碎渣渣给夜寻，她才不要，也枉费了师兄一片心啊。
这糕点也不是凤岭特产，到处都有得卖。云野行本来想着，见了人，再买一份一模一样的给她就是了，没想到这几天事情太多，就给忘了。
“我不是分了你一块吗？你也有份！”
蒙面女自从揭了面纱，脸皮也一并揭走了。
“我顶多是个从犯，你才是主谋，我这是戴罪立功！”
夜寻被他俩吵得头疼，低头看着手中的心意糖，忽然很好奇，林燕会给自己带什么心意呢？
云野行别别扭扭告诉她，师兄带来的心意糖里头塞的就是那朱红色黏黏的东西。
“是朱柿。”
“逐逝？”夜寻一愣，勺子当啷落地。
云野行捡起勺子，赶忙抢走糖盒，生怕她把这个也扔了。
“不不不，是朱柿，朱红色的柿子，熟透了的柿子。你不是说留云山物产丰富嘛，不会连柿子树都没有吧？”
留云山当然有柿子树，但留云山另有一样东西，名称十分相似。
“你们知不知道二十七年前的天下第一是谁人？”
云野行脱口而出：“封雪还！”
蒙面女点头：“哦哦哦，就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玄元派长老嘛。”
云野行抢话：“他擅用双手剑，二十五岁时候，他打败了天下第一高手梁桥道长，他的宝剑就叫做……”
他一下愣住。
封雪还的成名兵器是宝剑逐逝。
“林师兄的意思……”蒙面女突然一口气噎在胸口，咳嗽连连，她强行忍住：“逐逝就代表、代表师父？！”
十六年前，西南大灾，林燕闯入十二京玉城外，他并不是去看什么彩衣仙女的。
他乃是受正道召唤，埋伏在风神宗近旁，时刻准备杀进十二京！
而当时正道十几个门派以救灾之名集结，实则是做外援的，若先遣队得手，则联合攻山，剿灭风神宗！
夜寻没了力气，仰面躺倒在床，望着灰扑扑的帐子顶，双眼睁着，空洞得吓人。
云野行不知如何是好，而蒙面女悄悄拉住他，狠命拖向门外。
夜风猛地扑到人身上，让人浑身颤栗，内脏如坠冰窟。
“你拉我做什么？她正难受，该有人陪着啊！”
“别天天像个老妈子似的。”蒙面女掐着云野行胳膊内侧，叫他打起精神来，快快告诉她林燕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
云野行磕磕巴巴说了一通，但他其实也不敢相信，师兄他们当年难道不是去赈灾，而是去剿灭风神宗的？可是，正道子弟多年来洋洋自夸都说他们的师门如何如何的救护苍生，风神宗如何如何的暴虐无道，难道都是假的？
“西南水灾，我们兵器门收了那么多孤儿。灭五通圣教，凤岭的高手近乎死绝。剩下十几个门派啥也没干，尤其是玄元派，得了最大的功劳，这不是搞笑吗？”
蒙面女抚着胸口大喘气：“玄元派怎么没干事？人家出了一个封雪还啊。”
“夜寻这样精明，你觉得她师父封前辈就是个愚忠的傻子？”
“怎么傻了？他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兵不血刃灭了风神宗半壁江山，打得风神宗自认倒霉。你这样的小豆丁能活下来，都要感谢他。”
不过，当年西南水灾，十几个正道门派到底是去赈灾的还是去趁火打劫的，蒙面女没在现场，确实不好说真相如何。
“林师兄的心意糖算是个旁证，你不相信夜寻，总该相信你师兄。”
不知道夜风吹动了什么东西，呜呜似鬼哭。两个人对个眼色，都抱紧了臂膀，冷得发抖。
“不会。”云野行摇头再摇头：“师兄没说过，就是不存在。”
蒙面胸口剧痛，心脏狂跳，对着夜风大口呼吸。
前面推测了那么多，其实都没有实在证据，现在有人证了。
“穆先生没说谎。夜寻和他更多的是积怨，但罪不至死，你说呢？”
“谁管他啊？”
云野行一把推开她，不知是气得还是被冷风呛住，胸口又闷又疼。
“色令智昏！”
“林师兄对夜寻也是见色起意，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蒙面女呼吸愈发困难，脑子有点混乱，无力摆摆手，坐在冷风中让自己平复一下。
“你也不舒服？”云野行努力平复内息，推推她：“还是你担心穆子夏？你们才认识两三天，不至于如此情深吧？你别又同情心泛滥，当年的教训你忘了？”
“那不一样。”蒙面女虚弱喘息。
穆子夏生得相貌俊雅，也确实很可怜，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很温柔。
一家亲骨肉或者性格相似，或者个性相反，总有共同之处。看来，穆子夏和夜寻就是性格相反的两种人，但总归是血脉至亲。蒙面女为夜寻的为人深深折服，她也愿意相信穆子夏是有苦衷多年隐忍的。
从立场出发，穆子夏和风神宗的利益高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如剑神不可能投靠玄元派，穆子夏也没道理帮正道攻破自家城门。
从结果而言，穆子夏自毁双目，流落海岛，佟一钱沦为强盗，打家劫舍，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云野行不屑冷笑：“卸磨杀驴听说过吗？”
“如果你是当时的玄元掌门，如果你是前任武林盟主，你会留着他们的命？”
云野行哽住了，抚着胸口硬找说辞，呛声道：“我们现在不知道穆子夏到底干了什么，但你觉得夜寻是个没理智的疯子吗？其实你也有怀疑，对不对？”
蒙面女送穆子夏回清波村，不敢立刻就走，一方面是有点喜欢他，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心存疑虑。
她担心，穆子夏和他的徒弟会出海逃跑。
所以她找个服侍汤药的由头，硬生生留下。
可是，穆子夏并不排斥她。他看不见，只能用手碰触，轻轻碰触到她的面纱和脸上的伤疤，道一声：“你辛苦了。”
蒙面女心里最伤痛的时刻早已过去了，但这痕迹却过不去，时刻提醒她。
不过，伤口最密集的右半边脸却得以痊愈，这真是奇迹。
若说是有什么灵丹妙药，那就只有在大雄宝殿阁楼里，夜寻抹在他脸上的血。
她猜想，或许那血里混有云野行留给她的灵药。
正好穆子夏是大夫，蒙面女便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他，也就当是引开他的伤心，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其实没有真的以为能有办法。
穆子夏给她仔仔细细诊脉，真的想出了办法，他配了几种药，让弟子研磨成香膏，日日涂抹，别说脸上的刀伤，就是断肢也能再生。
“你只管哄我，我又不是没混过江湖。若果真有此灵药，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穆子夏呆呆地、无神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是用了最毒的药，不是伤了眼睛，而是毁了经脉。
“对不住对不住，我错了。”蒙面女十分懊悔自己的莽撞，绞尽脑汁讲笑话，终于哄得人笑起来。
穆子夏有了精神，牵着蒙面女出去院子里，在一丛结满红红浆果的小树旁停下，摸摸索索用剪刀剪下最饱满的一枝，亲手给蒙面女簪在发间。
“岁月从不败美人，正是那些没能杀死你的，成就了今日之你。”
蒙面女一时心神激荡，便生了天长地久之心。
“我也不是泥菩萨，我也会动凡心啊。”
云野行点头：“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们都有人相亲相爱，我就是木头一个。”
“你是闲云野鹤。”
蒙面女笑起来，忽然一阵胸口痉挛，扶着云野行的手，哇地吐出一口血！
“你！”
云野行大惊！
蒙面女一下抓住他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手指握紧，拼命平复呼吸。
“不要说，求你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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