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自踏入前厅起便逐一打量,几人虽生得贫窘却非粗鄙之人,目光坦荡,没有半分谄媚之态,言行反倒带着一股狭义忠肝气度,当即温声招呼着落座。
众人这才纷纷坐落。
巫缜倏儿抬头,视线瞥了瞥主座程夫人,又瞥一眼肃颐,嘴唇动了动,神色满是犹豫,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巫暮拧着眉头,在旁看得干着急,朝二弟投去急切的目光,仿佛在说:倒是说话!这关键时候怎么不中用了!
巫缜假装看不懂他眼中示意,一下将视线挪到别处。
丫鬟奉上果盘后退去。
肃颐神情微愣,见几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疑惑,瞧着巫缜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自己身侧,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了,想来是因着干娘在此,有些拘谨。
她立即弯唇一笑“有话直说便是,这里都是自己人”
巫暮立即挠了挠头,无奈半晌,忽而起身拱手,声若洪钟道“肃姑娘!我已将寨中泉水打通!今日抬了一口来!还装了十个竹筒一并带来了!”
众人猝然被吓了一跳。
“大哥轻点声!”
“不妨事!大当家快坐!”肃颐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立即吩咐道“陈叔,缸中之水一分为二,另一半先留着,分出的水一半烧开泡茶,余的叫后厨做几个菜招呼客人”
刚坐下的巫暮一听,又腾地起身,睁大双目,声色惶恐道“使不得!恩人!我等稍后……”
“巫当家!”忽而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他的措辞。
众人目光转向主位上。
程夫人视线落在几人身上,笑着劝道“吃个便饭有什么使得使不得,就是顿家常便饭!多添几双筷子的事,府上也许久没热闹过了”话音刚落,瞥一眼肃颐“颐儿说得对,都是自己人无需见外”
她神色望着程夫人,心头浮起一阵暖意。
晌午时分,于府花厅。
程夫人与肃颐正闲聊。
巫暮,巫缜低垂着脑袋,坐得笔直,听着耳畔杯盘轻响,时不时透过眼角余光瞟着丫鬟们逐一上菜。
不多时,案上山珍海错宴席上齐——清蒸鲥鱼、银丝煨鸭粉、鲜笋侵虾、清灼菜心、烤全鸡……
丫鬟垂眸开口“夫人,还有几分甜羹”话音刚落,肃颐神色凝重的又与巫缜议论起来。
蓦地,巫仁徒然上手,正要扯摆在眼前的大鸡腿。下一秒,眼明手快的巫暮猛地伸手“啪”一下拍在他手背上,沉下脸低喝“不可无礼!” 巫仁痛得即刻缩回手,眸光霎时黯淡,飞快垂下了头。
眼前动静一下将二人对话打断,花厅一片寂静。
程夫人望着巫仁,低声细语问“孩子,是不是饿了?”
巫仁没敢抬头,只是轻轻点头。
程夫人一听,眸中不自觉划过一丝心疼,面色愈发柔和,起身给孩子夹去了鸡腿,口中忙不迭招呼众人“大家动筷吧,都别拘着了”
话音刚落,目光忽而移向肃颐,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颐儿,议事归议事,怎么能拘着孩子跟着大人挨饿”
她自知理亏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干娘说的是,诸位放开吃,这一桌菜都是后厨用缸里头的水,新试出的菜方,趁今日人都齐了正好一同尝尝鲜”话语间,婢子端上甜羹。
见主人家动筷了,几人方才缓缓开动。
她将桌上每一道菜试了一口,心头止不住狂喜,猛地抬头正想与巫缜,巫暮说些什么。
却见几人低着头,只顾着大口大口扒着碗中饭,指尖筷子不停地往桌上夹菜,心头骤然一酸,握筷的手下意识一紧,回过头恰好撞上干娘递来的目光,这才明白干娘之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悄然将鸭腿也夹到巫仁碗中。
少倾,程夫人与巫缜、巫暮聊着“年幼遇灾年时,地里头颗粒无收,只得啃着树皮,村里的大人喝马尿,到后头好不容易熬过灾年又泛洪涝。后来熬过苦难,便嫁了人,与老爷一同经营酒楼。可日子也难,因着老爷是个认死理的,不愿为省食材成本亏了口味,别人做生意有赚有赔,酒楼一直都赔钱,时常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十年如一日起早选菜,熬不下去时,宁将酒楼人手全遣散了去,自个儿两口子洗菜打杂,也要让酒楼客人能吃个新鲜,什么吃烂菜,捡着客人的残羹剩饭吃也是常有之事……”
一顿饭下来肃颐一句话也没说,趁着他们闲聊之际,起身回房,指尖飞快在纸上写着什么,昭雪在侧静静磨墨。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笔,吩咐身侧之人带着信、竹筒与剩下的半缸水,送到永乐楼。
转头又细细在纸上写着什么,将信折好装进信封,起身趋步回到花厅,刚露头便见巫缜与干娘相谈甚欢,当下唤了唤巫暮。
于府院内爽朗空阔,台砌宽平,上悬一匾——“翠园”
入眼佳木茏葱,奇花灼灼,沿着回廊踱步行至尽头,再进数步,便见着一片修竹茂林,约莫竹子数十竿,竹林中间有一条羊肠小径,径间一前一后站着两人。
一阵风拂过,吹着竹林摇晃,青竹俯仰间,几簇光束衔影散落在地。
须臾,她回身凝视着巫暮,从袖中拿出信封交与他。
巫暮微诧,随即拿出信细细看着,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肃姑娘,信中列举之事为何意?”
她转过身子,往前走了两步逆光而立,双目灼灼望着前方“我与你立下两年之约,这两年,你寨中水专供我永乐楼,楼中每日固定五担水,做菜,沏茶。我每月不光给寨里结水钱,还从酒楼里头的菜品利润里抽一成给你们”
巫暮一愣,神色凝重,探究的望着前头身影。
话音刚落,肃颐眼睫微颤,回过头缓了缓语气“竹筒水我摆在酒楼明面上,届时你在每个筒中标刻一记,以防意外。日后有其余糕点铺、茶水铺上门谈供需,此事交由我谈,事后每一笔我都会与你坦明细说,账面绝不藏私,此举之意在于将名声扎稳”
巫暮微微思忖,点了点头。
肃颐双目微微眯起,眼波扫向巫暮,见他神色稍有缓和,斟字酌句又道“还有个事,若有人群起效之……讲深些搀着河水卖,砸的是你我名声,这路子也相当于被人拦腰掐了。”
顿了顿,补充一句“烦劳当家回去敲打敲打,寨中万一有个机灵的,摸着门道下山偷着散卖,往多的算,一日运几回下山收几家茶铺的钱是小。乱了道上的价大家都落不着好。明里一乱官家再一出手,更是个麻烦事儿,又或雨天,运输途中难免会有损耗发生,这些零碎琐事皆得思量进去,各中隐患同样得一一周全”
巫暮蹙眉,眸色渐渐转深,似在斟酌。
肃颐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并非我不信你,人字左右两笔,只要是人就长了心,有心便有变数”眼波流转间,眼底又换上八分笃定,稳声道“肃颐明白巫当家是有远见,有魄力之人,故而今日敢与当家将这先小人后君子的话说尽”
空气沉默半晌。
“哈哈哈——”巫暮猝然爽朗大笑“肃姑娘!你年纪轻轻心思如此严谨,在下佩服!”
“不敢当,仅是粗浅思虑罢了,若有未明处巫当家尽可道来,再商酌便是”
巫暮耷拉眼皮,叹道“我是个粗人想不到这么长远之事”
话音刚落,脚下踩着叶片簌簌脆响,踱着步子从她身前走过,横肘撑着竹子,苦笑失意道“不怕姑娘笑话,巫暮原以为后半辈子只能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的现于人前,更不敢想能有什么作为,只要能让牛马寨那些跟着我的乡亲们,再无受饿之苦就够了”
她一怔,深邃的眸中微漾波澜,勾唇笑了笑 “有愿便有心,有心才有力,大当家可敢放胆?”
忽的,巫暮猛地一掌拍击竹身,顷刻间,掌劲震得竹身骤然一弯,竹叶大把落下,竹身回弹之际,又落了不少,他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道“好!两年之约巫暮接了”
肃颐思绪回流,想到前几日那张被巫缜击碎的案几……太阳穴不由突突跳动——果然是两兄弟。
……
“这又挂上木牌歇业整改了!”
“可不,都两天了,我都没处歇脚了”
“我打更经过,透过门缝还瞅见里头伙计走来走去的”
酒楼门前碎声不断。
殊不知酒楼里头的人早已忙得四仰八叉——厨子一连琢磨好几日菜品甜羹,可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全用新水试了个遍。
每日送来的水由冯武细过陶缸,掌柜任叔时而擦着牌子,泪眼婆娑望着上头所述“此水采自山巅,无偿试饮,一人一筒,仅限三日”时而笑着擦擦一旁巴掌长短的竹筒。
冯文在二楼来回踱步,将过层小陶缸悉数琢磨透彻,
两说书先生将古籍绘本翻了个底朝天,改了不少灵兽引泉济苍生的话本。
翌日,天乍亮,石板路上还沾着晨露。
永乐楼门前探出一个脑袋,冯武伸手取下歇业牌,将纵木一块一块依次卸下,缓缓挪出一个及腰高的双层木架,不多时,从里头抱出两个封盖小陶缸摆在木架下层,又拿出五个系着细麻绳的竹筒子依次摆放在上层。
辰时初,冯文照着东家的吩咐,搬了个凳子百无聊赖坐在永乐楼门边守着摊子。
一位挑着售空菜筐的阿婆伸头瞅着牌子,问“小子,你这水真不要钱?”
冯文起身笑道“是啊大娘!”阿婆睨他一眼咂着嘴“不要钱能是什么好东西”正想争辩想起东家吩咐“无需与人多言”又坐下了。
过了会,一个背着包袱的赶路中年男子经过,睁大眼盯了会儿,语带试探问道“小哥,可否给我一筒?”
冯文二话不说递与他“您慢用!”
中年男子接过,困惑地瞅了半晌,扒开上头小半截竹盖,往里头一探,晃了晃,往口中倒了些。须臾间,他眸中蓦地一亮,仰头一饮而尽“我坐南闯北那么多年,从未饮过如此甘甜之水!小哥可否再给我来一筒?”
冯文笑着摇了摇头。
“能否卖我一筒?”
冯文笑而不语。
阳光照在石板路上,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酒楼摊前围了四五个人,冯文方给出一筒,缓缓将陶盖打开与那几人较比起水的差异。冯文一言不发,谨记东家嘱咐,只需让人见着、明白有何不同。片刻,冯文道“请诸位晌午再来”
临近晌午,陈清怀这头刚补齐,转身之际台面一扫而空。
肃颐与干娘一同到了酒楼,见冯文守着空摊,问道“怎么还坐外头?”
他起身低声道“东家、夫人,我怕有人下毒”
闻言,二人面面相觑,半晌程氏低声道“你先辛苦三日”
二人进门后,便瞧着一块大木牌,上头写着数十道新菜名,掌柜任叔忙迎上来“东家准备好了”
肃颐轻应了声便搀着程氏上了二楼雅阁,转头吩咐昭雪“去盯着看有无可疑之人”
“哐——!”楼下乍然响起锣声 “哐——!”一连响了好几下。
“这……”程氏猝然被吓一激灵,忙拿起茶饮了一口压了压惊,慌张问道“颐儿这是什么声音?”
肃颐咧嘴不好意思笑了笑“干娘吓着了,这……揽客呢”
程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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