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生岸(二)

火彻底燃起来了,不止是陈大娘一个人,每一个在祠堂里的人都开始燃烧,祠堂的大门也不知道是被谁牢牢锁着,没有一个人成功逃出去。

哭嚎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火的影子不断重叠挤压着,像是一重要烧过另一重,推搡打斗不断,肉/体烧焦的气味弥漫,人们看见火苗弱的人,纷纷报复性地冲过去助燃彼此,安详的祠堂顿时变成了活生生的一座地狱。

直到火势爬到了木棺上。

上好的原木燃烧的木质气息甚至有盖过焦臭味的趋势,可仔细闻的话就会发现,遮盖住臭味的并不是木头燃烧的香气,而是一股白兰花般雅致的幽香。

可是这是隆冬季节,根本不会有绽放的白兰花。

商兰烬微微偏过头,面带疑惑和无辜地静静注视着离他不远的木棺,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他大概知晓里面是谁。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木棺的棺材板传来了响动。

一只如软玉般娇柔的手推开缝隙,握住了棺材木沿。

棺材板被完全打开,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从中缓缓坐起,那双仿佛覆着层层冰雪的双眼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亲眼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点一点从那身色彩妖冶的嫁衣蔓延到她那张姝丽艳糜,却又无比缥缈遥远的脸上,然后蚕食绽放,直到吞噬。

商兰烬克制不住这具身体发自内心的愉悦,他笑得发颤。

这就死了吗?

整个祠堂都已经被火笼罩,地上满是黑色的焦尸,他跪在那儿,却闻不到半点臭味。

干裂的嘴唇微微抿起,笑声截然而止。

不对。

在猛烈炽盛燃烧着的火焰中,有一人站在他的身前,牵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那双如雪的眼眸睥视着他,失神间他好像听到了一道号令,庄严神圣却又带着悲悯。

“走。”

似鱼灼音,又不似鱼灼音。

商兰烬跪在地上,他抬头仰望着身前人。

身体本能命令他起来,跟着她。

但商兰烬仍然跪着,他直勾勾盯着眼前人。

像是在确认什么。

直到她伸出如雪般的手指,没有去牵他手心,反而勾住了他宽大的婚衣袖口。

商兰烬覆霜的眉眼顿时一弯,主动将垂在袖口边的手指牵住。

鱼灼音身形一顿,被身体本能驱使牵着他向外走去。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笼罩住了整座祠堂,再不阻止,只怕这整条街都会被烧毁。

只是她的法诀在指尖凝聚到快要成型时,突然就绽开化作点点灵力在空中消散了.

深夜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萧瑟的寒风夹杂着细雪在空中飞舞着,如果有人还醒着的话,透过窗棂就只看得见空旷寂寥的雪地上,有一对红衣鬼侣般的璧人牵着手,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相顾无言,格外诡异。

掌心传来阵阵刺骨的寒气不断地刺痛着鱼灼音的神魂。她几次试图张口说话,都被无形的力量遏制住。

好在,禁锢身体的异样渐渐褪去,她能不受限制说话了。

“商兰烬,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一直沉默着,也没有要松开她手的意思。

“幻境禁制。”

听她问起,才回答了一句。

只是声音却并不是记忆里整日萦绕于耳的清冽,鱼灼音能明显感受到说话人喉咙的干涩,沙哑中带着哭腔,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

他与平日不同,一头乌发披散着,长度甚至到了腰间,脸上细小的血痕挂在苍白的脸上,眼里还噙着泪珠,看起来倒真有些可怜。

平日里只见过他温顺收起爪牙笑的样子,狼狈的、可怜的模样,倒是没见过。

她好奇地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商兰烬侧过头去,才停下脚步表达疑惑:“怎么没听长老说过,往生岸还有禁制。”

“难不成要取往生花,就是要破这幻境?”

可这四周一片漆黑,街上房子破旧不堪,与毕方城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

先不言破局之处在哪,连人,她都还没看到。

一睁眼,就是燎原火势扑到脸上,幸好一进幻境就和商兰烬在一起,不然她一个人,在这完全不熟的地方,要怎么找到他。

“有可能。”

商兰烬回答她。

一片极致的黑与白之中,不远处突然出现一盏大红色灯笼。

鱼灼音牵着他走近,才发现是家客栈。她看着他狼狈模样,提议先歇歇脚理清情况。

“好。”

深夜里这家客栈难得来了客人,掌柜从椅子上强撑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站了起来。

只是这一站,不如不站。

他那双本来还朦胧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腿一软差点又跌下去。

柜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明显是一对的大红色婚服,但是女方一身红衣干净整洁,神情平静淡然,红色衣裳愣是被穿出了神圣的感觉,往那儿一站就知道不是凡人。

男方呢?

披头散发跟在后面,婚服上乌红色星星点点,一脸细小的伤痕,有的甚至还凝着一层白霜。

说他狼狈吧,那张脸又的确足够令人惊艳,说他好看吧,大半夜的一个男人这幅凄美模样又的确瘆人。

尤其是这男人还冲着他一直微笑,咦,真是活见鬼。

顶着发麻的头皮,掌柜决定迎难而上,谄笑招呼着:“两位可真是郎才女貌,是要一间客房吗?”

鱼灼音点头,却发现自己居然浑身上下都掏不出一块人间用的货币,求助似的看向商兰烬。

许是与前几日一见面就十万灵石的差距太大,商兰烬轻笑出声,从腰间随意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掌柜。

掌柜接过玉佩反复摩挲着,笑得更加合不拢嘴:“好勒!”

管他是人是鬼是魔是仙,只要有钱使,什么不可以住?

“二位请。”

进了客房,两人身上的残雪一时间融化得干干净净。

鱼灼音卸下身上首饰,和商兰烬在桌边坐下,注视着桌上凤冠,又回想起睁眼伸手不见五指的场景,蹙眉道:“往生海里怎么会有禁制。”

作为仙魔两界的分界之地,要在里设置禁制,寻常人绝对不可能做到。

可问题是,又有哪位大能,会在往生岸设置这样的幻境。

她看向商兰烬,试探问道:“你这具身体是谁的?”

商兰烬眯起眼睛,脑中回忆着方才那妇人口中称呼。

夷儿。

单字夷,还与这幻境有关,他垂下眼睛,答道:“左夷。”

左夷?鱼灼音愣住。

上一任魔神,怎么可能出现在人间,还与他人冥婚。

“看来我们要把这件事理清才能出去了。”

商兰烬随意地点头,看上去毫不慌张。

鱼灼音指着他脸上血痕问道:“你这些伤口疼吗?”

商兰烬甚至不知道脸上何时有了伤口,本想摇头,见她一副纠结模样,勾唇改口道:“疼。”

见她果然蹙起眉头,朝他勾手,他便听话地迎上去。

鱼灼音手指覆上他脸上血痕,想起前几次为他疗伤的过程,这次长了心眼,控制着灵力在他体内游走,只在那些伤口处萦绕。

伤口被木灵力包裹,不一会儿就淡了下去。

治好以后,她轻轻戳了戳,问他还疼吗。

商兰烬重新坐直,笑意变淡不少,平淡回应她:“不疼。”

虽说他这幅样子比说什么都笑正常不少,可鱼灼音亲眼看他收回笑容,一时不明觉厉。

给他治伤怎么又不高兴上了,之前灵力进他身体,他不高兴,现在灵力不进他身体,也不高兴。

气氛一时僵住。

窗棂外大雪纷飞,雪花淅淅沥沥飘进房间,融化在地上、桌上,化作一摊水渍。

冷意丝丝缕缕渗进来,鱼灼音鼻尖一动,打了个喷嚏。

商兰烬见状,起身去关窗棂,走近时动作突然停下来。

一个戴着纱纬帽,一身白衣,腰间坠着流苏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男子似是察觉他视线,抬起头,露出一双比凛冬天气更冷的眼睛。

几乎瞬间,商兰烬拉起桌旁鱼灼音手臂,冷冷出声:“走。”

还未等鱼灼音反应过来,商兰烬已带着她走出房门,从走廊窗子里一跃而下,还顺带折下一截梨树枝干。

他一把抱住鱼灼音腰肢,斩破身后一团白芒,将梨枝踩在脚下,浴雪而走。

身后人似是法修,几道灵力打来,都被商兰烬挡回。

混乱里,鱼灼音靠在他身前,脑子还有点懵,抬头问他:“什么人。”

“追我的。”

她瞬间明白,是“左夷”的仇人。

两个人东西进幻境时全消失了,他在随意折下的梨枝上都能用御剑术,鱼灼音后知后觉,他的御剑术明明很好!

但逃跑来不及追究这些,她指向远处树林,示意他往树林飞。

皎白月华照在二人身上,将纷飞的大雪映射的得粒粒分明。

身后法修还在源源不断攻击,商兰烬抱着她俯身降入树林。

树林里一片白茫茫,鱼灼音在他怀中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一处蔽身之所,她朝他喊:“前面有山洞!”

商兰烬听她话,缓缓降在洞口前,鱼灼音跳下梨枝,半晌却不见他下来。

“你不进来躲?”镰刀和灵草不在,不清楚对方情况时,她不敢贸然和对方硬碰硬。

月华垂下,将梨枝上少年的身影拉长,与鱼灼音绣鞋阴影重合。

商兰烬又露出他惯常的笑容,一身红衣在大雪里格外惹眼。

狂风呼啸,他声音很轻,落在她耳朵里却意外清晰。

“鱼道友,我很讲信用。”

话落,洞口便被他斩下的石块封住。一片漆黑里,她听见他声音透过石壁传进来:

“你且等我回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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