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顾曾正要否认,恍然一滞,心道,“是啊,真是奇了,我怎么总会想到他?”
后知后觉,她的心底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异样情绪涌出,也不知是那位程二公子身上有待挖掘的秘密太多,让她有些在意,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在意。
大昭第一实心木头顾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丢了三魂七魄。
愣怔间,扶苍大军已缓缓逼近北寨山口。
黑压压的人影立在残兵之后,筑成了一道绵延的人墙。角音于此时戛然而止,披星戴月的扶苍军齐刷刷分立两侧,于人潮中分出一条狭窄的路,姜祐珣自后踏着月色而来。
数场恶战过后,宸王殿下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眸间覆满风霜,然而他身躯虽羸弱,立在那里却如一簇潇潇竹林,自有一番夺人心魄的神采。
安宁军中已有人被他气势所震慑,不自禁丢弃了手中刀剑,跪地请罪。
这一跪,便带动着身边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扶苍军这把最利的刃如今只余三成不到,但能活到现在的,想必都是精兵中的佼佼者。
郭霄左右相顾,心知大势已去。他虽然狂妄、不可一世,但他不想找死,阴沉着脸躬身给姜祐珣行礼:“见过……”
姜祐珣睥睨道:“跪下。”
郭霄直眉楞眼:“我乃侯府世子,只跪陛下,你不过亲王之躯,如何……”
“郭翩,”姜祐珣声色俱厉,“去打断他的腿。”
郭翩一愕,身上已起了层寒栗:“殿下……”
姜祐珣:“别让我亲自动手。”
郭翩硬着头皮说了声“是”,抄起剑鞘朝郭霄去了。
郭霄吓得开始说话不过脑子,上下嘴皮子打架:“姜祐珣你敢打我?本世子要你好看!回京之后陛下定会重罚你,你小人得志!你本就不是陛下的儿子,怎配做……郭翩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哥,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大哥救命啊,宸王殿下我……啊——”
顾曾从来没见过这样骇人的姜祐珣。
他一向待人谦和有礼,重话都难说上几句,多少人赞颂他是贤王,今日他却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钻出来,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凉飕飕的,想来当真愤怒到了极点。
郭翩揍人时,他令花雨闲安排撤兵,一切处置妥当后,面若寒霜望向顾曾,不苟言笑朝她走来。
顾曾教他看得出了一层冷汗,暗暗捏紧拳,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宸王殿下的雷霆之怒。
姜祐珣踱至她身侧,倏地敛衽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鬼,做得不错,这次辛苦你了。”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顾曾却心底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刀山火海闯这一趟要面对所有人的责备,还好,还好总有人初心不改、锐气尚在。
她从花雨闲那得到的失望于此刻戛然而止。
姜祐珣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天际。眼前尸横遍野,这些身亡的羌人,还有云雾山上那么多死去的兵,与其说是死于战争,不如说是死于这场处心积虑针对他的陷害。
他眼眸莹润一瞬,这么多人皆因他而死,而他自己却苟活于世。
顾曾敏锐地瞧见他眼中的落寞,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她爹在临死前也流露过相似的神情。
见她担忧,姜祐珣笑了笑:“你且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我活在这世上就算再没用,这点事情总还是做得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顾曾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受,只觉得他说得不对,下意识反驳道,“宸王殿下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
身在其位,就算不为自己而活,也当为肩上重担而活。
他若不在,西境三十六国的宵小便再无人震慑,军权里还算稳固的勾心斗角会霎时分崩离析,从雍川到阆州,千里江山将永无安宁之日。
顾曾叹了口气:“姜旬你可知,这些年来,所有人里,好人与坏人、死了的活着的,我最恨的是谁么?”
她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姜祐珣思忖着笑道:“……不会是我罢?”
顾曾认真道:“你要是不活了,那就是你了。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叫你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姜祐珣无奈一笑,“好罢,为了不让你如此恨我,同我说说吧,为何?”
顾曾:“我知道很没道理,但其实我长这么大,最恨我爹,恨他不管不顾、早早了却一生。他死了倒是落得清闲,双眼一闭再也不问烦忧,却留下一身的烂摊子要我们这些活着的给他收拾。
“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与他亲近之人,我小姑、过去的几位将军替他背负了多少骂名,又有多少追随他的人在他走之后被千刀万剐。
“多少具尸骨托举出的那些将军们,或死于权术,或流亡苟且于荒野,姓名终被遗忘。毕竟上将军傅昙都死了,别的人又有多少存在的必要呢?
“可是殿下你看看,我爹他的死有什么用?这山河依旧破碎,他费尽心血缔造的和平早就不复存在,他若泉下有知会后悔么?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后辈再走一遍他的老路,白白付出那么多的血泪去做他当年未竟之事。
“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她现在年纪长了,见得多了,也恨不动了,但每每思及此处,还是不免怆然:阿爹天纵奇才,若是还在,这山河该会是何种模样?会天下太平么?会河晏海清么?
姜祐珣久久不言,顾曾与他并肩望着烽火缭绕的河山,轻叹道:“宸王殿下,若是你的话,你会后悔么?”
良久,姜祐珣浅笑一声,眉间神采复归:“‘后悔’二字于我而言太遥远了,我还年轻、轻易死不了。将来的事么,说不准,若真有不容我活的那一日,那就先将那帮老东西送走再坦然赴死,想来也此生无憾。”
其实不消他的允诺,他的眼神也给出了答案。
他与她都是狂妄至极的人,皆为一个宿命而活,千难万险挫不尽也败不了的满身锋芒,唯青山可埋。
安宁军先行往山涧外撤,扶苍军的大部队押解其后,防止双腿被打断的郭霄又不要命地作死。
顾曾又偷偷寻摸了好一阵,仍没看到那家伙,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姜旬,二公子呢?”
她问的自然不是郭霄这个郭二公子,姜祐珣抬了抬眉还没应声,花雨闲便讶异道:“原来你方才是在问程容与,楚人大军压境,他不是早就下山去了么?”
程彧和她下了山是不假,但是依他二人的意思,他们自云雾山一别后也没见过程彧,难不成这家伙根本就没回去?
“姜旬!”顾曾脸色一变,不安道,“我让程二去给你们送舆图,如今他没回来,定是遇到了危险,我得去救他。”
花雨闲饶有兴致地冷笑一声:“救他?你什么时候那么关心他一个‘外人’了?”
顾曾端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他怎么说也算是西南之事的一个人证,有他在,朝堂对峙郭侯的胜算便大了一分。”
花雨闲嗤了一声:“可笑,程家与郭家世代至交,你觉得他会帮我们?”
顾曾:“他会。”
“你凭什么觉得他会?”
“他就是会。”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你才疯了。”
“是你疯了。”
“花先生,她可算你半个小辈,还是少说两句吧。”姜祐珣听不下去了,笑着劝架,“容与侠义心肠,若有危难,我们自是不能坐视不理。阿曾莫急,你让他送的舆图可是这个?”
他从怀间取出一张暗黄的羊皮卷,正是长老亲手交给顾曾的那份蝴蝶谷舆图。
顾曾眼前一亮:“姜旬你见到程容与了?”
姜祐珣却连连摇头,忖度着道:“击溃楚人前锋军后,我和翩翩与花先生会合,在密林中受困大半日,寻路无果,幸好得人襄助,可是来送舆图之人并非程二公子,而是陛下身边的千牛卫。”
顾曾眼瞳微颤,半响没说出话来。
姜祐珣补充道:“那唐侍卫我认识,常侍奉陛下左右,功夫还不错。”
顾曾:“他没多说什么?”
姜祐珣笑了笑:“唐大人说,我再不拿下楚人,陛下就要气得削我的爵了。”
“……”顾曾也低头一笑,不怎么舒心地松下一口气。
总之,程容与这小子既然见到了千牛卫,应当不需要她来操心了。可是千牛卫为何会到这里来?难不成是皇帝太想他的宝贝程二公子,特意派人来接他?
花雨闲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讥诮道:“我说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听话,原来是心里有别人,装不下师父了,师父我好伤心呶。”
[1]. 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2]. 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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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南柯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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