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春雨(四)

话音刚落,下一刻,漆黑的人头伴着尖锐刺耳的喊杀声就蔓延了整座青山,于高峡中回荡,如黄钟大吕。

林霜不能再犹豫,震声高喊:“弃车!”

冲在最前面的山匪不识相,正好赶在林将军指挥时冲上来,被她的大刀一刀劈成两半,血溅三尺。

拉着粮货的牛和驴都有求生本能,惊吓之下,横冲直撞地四处乱跑,冲散了山匪那本就不怎么精巧的布阵。顾曾瞧见一个口子,招呼了几个人随她开道,她出手干脆狠厉,长刀过处,不留活口。

刚从木栈落到实地,白望农这心里头高兴得很,正不顾程彧的白眼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瓷实的大地却倏地震了起来。他把脑袋探出车外:“啥?地震了吗?”

但见漫山遍野抡着刀枪的山匪已经黑压压地杀了过来,一个没忍住,白大人直吓得屁滚尿流。

程彧也听到了动静,急匆匆便要出马车,身子却突然一滞,已被白望农死死抱住了大腿。

白大人上下一起排水:“二公子,可不能出去啊,您身份贵重,陛下临走前特意交代要护好您的周全,您要是有个闪失……”

一路的废话听来,程彧的耳朵早就生茧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把白望农扇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霜经历过大小不知多少次战役,此刻心无旁骛的背水一战,以立在地上的斩马|刀为轴,长枪横刀一起上,已杀得周围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顾曾的手臂受过伤,不愿意轻易与人短兵相接,便令部下抽剑相迎,自己则纵马狂奔,双手一刻不歇,一箭一匪,不落一击。

她策马经过程彧时,随意一瞥,发现这家伙身边竟没人保护,而他却不见惧色地在旁观战。

程彧颇有闲心地对顾曾扬手,笑道:“不知顾将军还缺不缺人手?”

顾曾拔刀砍翻一个背后袭来的贼寇,喊道:“白大人呢?”

“在里面睡觉呢,叫我们不用管他。顾将军,带我一起上?”程彧对她晃了晃自己不知从哪整来的佩剑,刀鞘雕着令人眼晕的纹路,于晨曦下泛着华光。

顾曾:“没时间。”

震天的喊杀声中,程二公子没脸没皮轻笑道:“好嘛,阿曾,其实我都快怕死了,你保护我一下好不好?”

顾曾两眼一掀,呼出一口想把他碎尸万段的恶气,单手提马碾过几个袭来的敌人,右手长刀切菜一般割过。

骏马于程彧面前高高扬起烙着精铁的前蹄,吼出一阵清亮的嘶鸣。顾将军白皙的半张脸浸在飞溅的血水里,如雪落红梅,对程彧探出手来。

“上马。”

程彧的指尖烫得骇人,顾曾握住他时宛如触到了一块火热的烙铁。

她弯腰避开匪徒刺来的一枪,回手一个飞刀,骏马腾挪甩身,顾将军手上一带,程二公子拔地而起。

“啊啊啊啊阿曾,你悠着点。”程彧一声哀嚎后,稳稳落在了她身后的马背上。

适才这力道使大了,顾曾右臂的旧伤一阵剧痛,不禁伸手揉了两下,险些被一个山匪砍中,低骂一声:“……可恶。”

程彧一眼看出她带伤,急道:“阿曾,你的伤碍事么?”

“还轮不到二公子来操心。”顾曾游刃有余地单手持缰,骏马的铁蹄“訇”的一声落到那山匪面前,吓得他当场愣住,被顾将军即刻斩于马下。

程彧第一次乘这么烈的马,差点被当场颠飞。顾曾交战之余还得随时留意着他,好几次抢在二公子坠马前将他捞了回来。

几番如此,二人一马已是险象迭生。顾曾忍无可忍,吼道:“大哥,你能不能坐稳点?”

程二公子委屈巴巴:“我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坐不稳……”

顾曾登时会意,暗骂他无耻,眼一闭心一横,说道:“抱紧我。”

“啊?好。”程彧本有一瞬的犹豫,但见她双目通红,再磨叽恐怕连自己也得被砍上一刀,只好小心翼翼环住她的腰身。

顾将军身上有清冽的幽香,如山泉似明月,隐在浓重的铁腥中。

精铁制成的甲胄比寒冰还要刺骨,碎痕交织,不知历过几场大战。她腰身纤细,仿佛只要盈盈一握——终日操劳,这身粗粝的战甲对她来说果然还是太大了些。

少了后顾之忧,顾曾耍起来便顺手多了,就是苦了娇生惯养的二公子,被她折腾得出奇得安静,看模样,似是正憋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呕出来。

铸光军骁骑营与数百匪徒大战半个时辰,杀得青山染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晨曦逐渐明朗,今日又是个好天。

“坏了,”顾曾面沉似水,“等雾散去,他们就该放箭了。”

程彧咳了两声,道:“阿曾,擒贼先擒王,那匪首就在半山腰,穿得像个唱戏的那个就是。”

顾曾扫了一眼,“没看见。”又奇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彧低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干的废物嘛。”

山间起风时会短暂拨开缭绕的雾气,程彧就是那时注意到那位把自己打扮成关公的匪首的。

眼见骁骑营已经左右支拙,有人体力不济,还有不少身上挂了彩,令有几个兄弟不慎牺牲,而山匪仍是不要命般一波接一波袭来,丝毫未见颓势。

有道是: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们这么点人,正面硬拼想来是赢不了了,那便只有出奇制胜这一个法子了。

顾曾半偏着头,冷冷道:“二公子,会骑马么?罢了,这种时候,你不会也得会。”

不待程彧开口,她便将那棘手的缰绳强行塞到那置于她身前的手中,“你来控缰,稳当些,摔死了我可不管。”

程彧哭笑不得:“属下定不辱命。”

得了空,顾曾弯腰抄起弓,抽出箭筒中最后的两支利箭。她眯眼望去,喃喃道:“半山腰半山腰,唱戏的唱戏的……程容与!怎么驾的马?!”

程二公子操作失误,骏马四处乱蹦跶,自己的腿正好撞到别人枪上,还没顾得上喊疼,又经顾将军当头一声暴喝,险些就要哭出来了,委屈道:“阿曾,你这马它不听我使唤。”

“笨死了,”顾曾覆住他的手,引着他牵引缰绳,“我的马自己会躲刀剑,你只需顺着它来,该松时松……若它撒野,就像这样,你也不可由着它胡来。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要你为我争取片刻,懂了么?”

她那和战甲一样冰凉的掌心满是粗茧,落在程彧温润如玉的手背,恰如耳鬓厮磨。

二公子耳根发烫,囫囵应付道:“懂、懂了!”

顾曾再次松开手,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程彧口中那位“唱戏的”。

这位山大王此时正游刃有余地观战,对上顾曾杀气凛冽的眼神时,还对她咧嘴大笑,露出满口黑乎乎的坏牙。

顾曾不语,开始搭弓。

程彧进步神速,此时已然不会让人在马上四处乱飞了,颇有闲心问道:“阿曾,如何,有把握么?”

顾曾:“有点远,你先稳住,我让你拉缰时你全力向后扯。”

“好。”程彧也不管她要做什么,只管干劲满满应道。

朝暾初上,灿烂的光幕落在顾曾的一侧,抚平她无尽的清冷,添她一丝温柔。程彧偷偷看着她明亮专注的眼神,挪不开视线,好似要把这一幕牢牢镌刻在心里。

“再看,下一支箭的滋味就留给你。”顾曾冷冷一瞥,吓得二公子身子一僵,慌乱别开头去。

顾曾拉开弓弦,死死盯住箭尖所指。一片薄雾飘过她与匪首之间,连老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身体绷得笔直,鬓角冷汗直流。她不会说,其实她的右臂早已酸麻不堪,现下完全是在凭着千万次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在拉弓。

薄雾散去,露出匪首那争奇斗艳的衣角。

就是现在。

“程容与!”顾曾一声高喝,程彧用力扯住缰绳,骏马被扼住咽喉一般,前蹄高高抬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学会直立行走。

二公子没坐稳,一个跟头从马上跌落。

“阿曾!”他心急如焚抬头一看,顾将军正人马合一,安如磐石地焊在马背上,长发猎猎如飘扬的战旗,手中挽弓如满月。

利箭直出,穿云破雾,毫不拖泥带水地在匪首的喉心洞了个窟窿。

“好精湛的箭术……”程二公子一时又看呆了。

不待马蹄落下,顾曾抄起最后一支箭,眼疾手更快,搭弓便射,赏了匪首身旁那呆若木鸡的军师一个穿心箭。

骏马重重落地,暴躁地长声嘶鸣,好似在埋怨主人对它的心狠手辣。顾曾探身揉揉它的耳朵,好生安抚了一番。

不多时,山谷中响起一阵隆隆的鼓声,急躁杂乱,不伦不类——山匪见势不妙,终于打算撤兵谈判了。

顾曾行至程彧面前,喘着粗气,翻身下马,疲惫一笑,没什么诚意地拜道:“二公子,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不碍事罢?”

她几乎是挣扎着下来的,右手软塌塌地垂在一侧,仿佛一只不听话的义肢。

程彧立即便留意到了,颤抖地抬眼,“阿曾,你不碍事么?”

原来她早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所以才不得不借助骏马腾跃的力量。

顾曾摇摇头,避开他关切的目光,快步走到林霜身侧。

被染成血人的林将军英勇无敌,毫发未损,身侧的尸体摞得有半个人那么高。

“阿姐,”顾曾垂下眼睑,轻轻开口,“看在我除掉他们老大有功的份上,这次你得听我的。”

林霜:“什……”

不待她多问,几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汉子教一群虾兵蟹将围着,已然赶到了他们面前。

霎时,污言秽语与唾沫星子横飞,不堪入耳。

林霜忍无可忍,斩马|刀在手扫过半圈,喝道:“你们到底还要不要谈,不谈那便继续打。”

吓得众山匪鸦雀无声。

她借势冷笑道:“你们一个头儿死了就再没有个能出来主事的?那个不开眼的怂包躲在你们后面,要小喽啰替他送死,还充什么老大,真当我铸光军是那么好惹的么?”

山匪听到“铸光”的名头已然开始打退堂鼓,叽叽喳喳和围在中间的一个矮小精明的男人嚷道:“十三爷,老大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那死掉的老大忽悠他们说,林霜这帮人人生地不熟,又只会跑,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收拾了,干完这票,每人能发一两银子!

哪知这帮家伙简直不是人,是杀人如麻的利器!

万春山十六个山头的弟兄一拨一拨地去送死,人没除掉,那夸下海口的老大却死了,许诺的银子又该找谁讨去?

那“十三爷”打量了一下残存的骁骑营,狞笑了一声:“兄弟们,依我看他们也快坚持不住了,先把这票干完再说,不能白白折了咱们这么多弟兄。说不定出钱的老爷看咱们辛苦,每人给发上二两打牙祭,就算一两没捞到,也当是给白死的弟兄们报仇了!”

“报仇!报仇!”这些山匪都不大聪明,只跟着上头的人做事,这时候只要有个主心骨站出来,他们便能听风落雨。

“慢着。”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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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不相思
连载中雾沉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