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若蔻,吹气如兰。
程彧的喉咙情不自禁哽了一瞬,而后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死了——她就这样跪在面前,他却满是别的心思,满是夜夜梦回时那些让他痴迷又不可宣之于口的渴求。
“阿曾,”他几乎快哭了,颤声道,“你别这样。”
这和要了他的命又有什么分别?
顾曾埋首至胸:“二公子,先前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西南的事……多谢相助。”
她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随行羽林军齐整的脚步声中,可在程彧耳中却堪比黄钟大吕,顿时令他羞惭无状。
她如此义正辞严,而他却在胡思乱想。那些事,那些肮脏的……光是在脑中过上一遍,都是玷污了她将军之名。
程彧决定回家后自行在佛堂前跪上一整晚,当下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轻声道:“这个么,不用谢,小宸王也早就谢过了。”
他没指望她这般高傲的人能向自己低头,再说,也担待不起。他本就不是什么高尚的正人君子,甘愿入险也只是为救她罢了。
顾曾抿了抿唇,低声道:“别人我管不住,但二公子于我的救命之恩我自当报答,于此立誓,若你以后有性命之危,我定全力相助。”
眼见她又将身子弯低了几分,程彧劝不住,一急之下竟也扑通给她跪下了。
“阿曾,我求你起来吧。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你何必如此放在心上?我一定好好惜命,尽量这辈子都不劳烦你行不行,你再不起来我今晚可就要做噩梦了。”
本就是他自作主张,是他心甘情愿,如今要她这么高傲的人对自己摧眉折腰,这可比要他死还叫他难受。
顾曾仍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柔和的光落在熠熠生辉的玄甲上,打亮了她一半身子,几乎有些晃眼。
得到程彧的答复,她怔了晌久,方叹了口气:“也罢。”
二人这才饶过对方,回到原位坐好,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顾曾悄悄将脸扭到暗处,低头扫着自己的脚尖,忽然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果然,人家根本不稀罕她一句别扭的谢谢啊。
他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衣食无忧,根本不会有什么需要她来救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她,她便也不用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很好,免了许多麻烦,就此两清罢。
“两清。”她无声地念道,一时间竟觉眼前一片漆黑,茫然无措间,仿佛有光渐渐褪去。
她方明白过来,原来她始终不愿去做的,不是向他低头,而是与他两清。
她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倔强,从不欠人情,也生怕因为人情摊上什么麻烦。
可这份人情,她竟希望能一直欠着。
似乎只有这样,哪日她一朝离去,他还能时时因为这未还清的债而记起她,还能咬牙切齿地说她一句“下手毫不留情”,即便如此,也好过一句不痛不痒的“不记得了”。
翻腾交回的百感在她心头萦绕不绝,甚至,一旦想到“忘记”二字,她便情不自禁地忆起许多事来,譬如他那总是上扬的眼尾和一抹坏笑、他与她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有他那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想不到什么准确的词去形容,只姑且称之为“温柔”。
那些称不上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小事,却在过去两年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几乎成为了她唯一的一线暖色。
虽然他不再在意她,她也没什么可怨的。从小她就知道了,每个人都披着万道枷锁,都有自己该担的责和该走的路,不可能万事顺遂。
她只怨自己。
一生的风霜雪剑,令她长成了这般骄矜自负的人,却又如此轻易地放任旁人携了盛世繁华的一袭春色入了她的梦。
自作自受罢了。
不知是谁的心跳隆隆作响,马车内只笼罩着一番劫后余生的沉默。
不多时,马车终于停下,外面有人唤道:“二公子、顾将军,陛下和贵妃娘娘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
顾曾原本合着眼入定了一般,听见这道堪称慈祥的声音,顿时如遭雷亟般的双瞳一缩,身子猛然大颤,额上的青筋也跟着暴起。
眼见她急匆匆地就要跳下马车,程彧张口喊住她:“莫急,先喝盏茶,待会儿怕是要有的受呢。”
顾曾心道有理,一会还不定要怎么被乾安帝为难,便依程彧所言端起茶盏,潦草地一饮而尽。
这茶却意料之外的苦涩,她心急火燎地一口下去,苦味一路上涌直通到天灵盖,整个人都被迫通透了起来。
“你故意的吧?”顾曾看着笑意盈盈的程彧,好容易才忍住没揍他,渐渐将呼吸平复下来,又觉当真通透了些许,沉声道,“还有什么别的要嘱咐我么?”
程彧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羞耻的样子,只笑道:“你七窍玲珑,心中什么都明白,我嘱咐你才是画蛇添足。若真说有什么担心的么,求阿曾克制克制你那无畏天地的暴脾气。”
“……”顾曾冷哼一声,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
程彧对她无声地眨眨眼,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在他身后,顾曾的眼神却骤然一冷,脸上的恨意与悲切亦是盘旋不散,浓重得仿佛永远不该出现在一个妙龄女子的脸上。
马车外站着一队毕恭毕敬的宫人,由一老内监领着,正颇为亲切地朝二人招手。
程彧笑道:“季公公,怎好劳烦您亲自来接。”
那老内监笑而不语地打量着顾曾,待到二人走到面前才和和气气地作揖。
“老奴季辛,见过顾将军。”他手中一挥雪白的拂尘,连啧了好几声,感慨道,“老奴长这么大、见过这么多人,还从未见过像顾将军这样年轻有为的巾帼,傅将军实在是识人有方。”
顾曾幽幽抬起一双不显杀意的眼,清浅一笑:“岂敢,季公公言重了。”
这位季辛公公是服侍了皇帝几十年的老人,生得白眉鹤发,一张圆滚滚的世故脸将他衬得如同大肚弥勒,说起话来却是皮笑肉不笑,语调平稳如同念咒。
去御花园好长的一段路上,几人边走边说客套话,大部分都是季辛在絮叨。程彧在皇宫中不敢太放肆,踏着规规矩矩的四方步,颇会察言观色地附和着季辛,只会偶尔对路过的熟人打个俏皮的呼哨。
顾曾一直默不作声,额上早已覆满汗珠,面色却苍白如雪,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不仅不见怒色,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只在不经意间,她才会扫过季辛佝偻着的一张背,拳头暗自紧了又松,如此循环反复。
季辛此人,可是她殷切念叨了许多年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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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与君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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