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烟霄月(六)

公主身形一颤,终于停驻脚步,缓缓回首望来。

入目所及,那个矜贵无双的公子定然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大昭的荣王殿下,而他身边那位顽劣不恭的统领正值年少俊逸,一袭夺目戎装,脸上还挂着一抹得逞的坏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然而不过一瞬,他就移开了视线,偏头同身侧的荣王谈笑风生了起来,对她再无半分兴趣。

公主眸光一黯,抬步朝封巒门内走去。

程彣将南楚使团送进灵沼行宫,方轻飘飘一笑,对宫墙上的二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程彧登时会意,招呼荣王道:“走了,有你方才那惊才绝艳的一箭,这帮南楚人不敢再放肆,余下的就交给怀瑾。”

“好。”荣王冷笑一声,大手扣住程彧肩头,令他动弹不得,“那本王现在就要宰了你。”

“胡闹也要分场合!”程彧像平时程彣教训他那样数落荣王道,低头思忖,“总算把南楚公主这尊大佛安然无恙送进宫了,说来你觉不觉得她方才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好像恨不得把咱们两个千刀万剐一样?”

同为天潢贵胄,荣王最能理解那南楚公主的恨意,甚至还生出了点惺惺相惜之感,冷笑:“本王若是她,也想把你汆成丸子煲汤喝。这世上除了父皇母妃,若是有人胆敢令本王下车步行,本王非得将此人鞭笞得体无完肤方才解气。”

“原来是想把我吃了。”程彧笑着眨眨眼,“也对,如我这般这种辞采风流、词学富瞻的妙人,她再怎么垂涎也不为过。”

“……”荣王道,“这两个词里,你只和流字沾边,不过是下流的流。”

程彧哈哈大笑,先行翻下了宫墙,招呼道:“我得先去安排内宫的防卫,外城就交给咱们英武的荣王殿下了,回见。”

他打了个呼哨,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至月上中天,晚宴都结束了大半个时辰,程二公子才像一片落叶似的轻飘飘落在荣王的寝院中,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荣王正在看林霜新递给他的神策军军务细则,灯光不甚明亮,他早已呵欠连天,白纸上的那些黑字已化成弯弯扭扭的小虫在他眼前雀跃,然而争强好胜的荣王殿下既然答应了林副将,便一定会尽快看完,强撑着也把自己焊死在了桌案前。

程彧一进门便笑:“殿下这看的是哪家的话本,竟把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

荣王抹了把脸,没好气瞟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程彧:“与君共眠。”

荣王:“……你莫不是疯了?”

他认真地思考了半响究竟是什么时候让这家伙误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的。

程彧一脸认真:“届时若是出了事,我不与你在一起,恐怕说不清行踪,到时候又要莫名其妙替人背黑锅。所以荣王殿下你就认命吧,这几天我就赖着你不走了。”

荣王并不清楚王澄颐遇害等事情的细节,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嘟囔道:“瞧瞧你都金贵成什么样子了,谁敢冤枉你?”

嘴上这般说着,他也并未再细问,只让侍奉的下人进屋为程彧铺床。

荣王一目十行地看着卷轴,忽地出神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同在崇文馆上学时,有一阵子怀瑾去江南老家吊唁老夫人,你也是这样闹着非要来本王府上睡?”

那时候,程彧天天不肯回家,不仅在荣王府长住了三个多月,还极其恬不知耻地要荣王给他打掩护,说是荣王殿下听多了鬼怪逸闻,不敢一个人睡,才拉着他作陪。

乾安帝后来听说此事,把荣王叫去大骂了一顿,说他男子汉大丈夫总是怕这怕那,将来难堪大用。

荣王那时委屈得要命,却咬紧牙关没把程彧供出来。此人从小便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根筋,既认定了要跟人做朋友,便当为他两肋插刀、决不食言。

程彧牵了牵唇,将脑袋扎进衾被中:“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哎呀,荣王殿下的床就是舒服,这可是花梨木做的床、织金锦做的褥子啊,还有清雅的香气……”

荣王气势汹汹地攥住他脚踝,将他从床上生薅了下来:“混蛋,还不先去沐浴!”

就在此时,屏风外忽地有人影一闪,荣王眉目一横:“谁?”

程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躬身:“参见殿下。”

一个两个的全往他屋里跑,很难不是说好的,得亏正值荣王困顿,没什么闲工夫与他二人计较。

三人围案而坐,程彧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程彣执盏笑道:“九成把握,送来的人并非南楚三公主。”

自古以来和亲的公主并非一定要皇帝所出,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南楚在会盟文契中白纸黑字地写着,为表求和诚意,愿送当朝最显赫的三公主前来和亲,而乾安帝也正是有意与南楚交好,这才赐婚荣王。

荣王对于程家两兄弟暗中的谋划和试探一无所知,讶异道:“怀瑾你怎知的?你以前见过那公主么?”

程彣无言。

程彧扶额:“殿下,我斗胆请你提问之前动动脑子可以么?怀瑾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大家闺秀还体弱多病,从哪儿去见那南楚公主,梦里么?”

程彣轻咳:“先前从阆州那边收到消息,说南楚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内部政权分崩离析,承诺和约的老国王半年前就已驾崩,如今的新王是他们先前的二王子,而三公主就是这位新王的亲妹妹。

“新王急需外戚势力巩固王位,在这当口,决计不可能把自己的亲妹妹送出来和亲,可他又不敢向大昭违约,这才用了偷梁换柱之法,送了个同样美貌的外臣之女来此。

“方才我不过稍加试探,那使臣的说辞便漏洞百出,后来招架不住,便告醉先行了。”

荣王听罢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宵小之辈胆敢欺瞒父皇,本王这就去禀告父皇,砍了这帮人的脑袋!”

见程家二子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同情,荣王拧眉道:“怎么,本王说得不对么?”

程彣叹了口气:“砍了他们,然后呢?殿下此举是想再挑起大昭和南楚的大战么?南楚内乱不假,但倘若外敌在前,未必不能再次齐心,宸王殿下手下的扶苍军骁勇无比,尚且在西南折了大半,若楚人来犯,如今的大昭又派谁人应战?”

荣王哑口无言,但又觉得心里这气怎么都捋不顺,就像有人添柴加火,他胸腔里的火苗只有越烧越旺。

“怀瑾你别这么严肃,”程彧笑道,“依我看,荣王殿下可是今日看见那位假公主,对她不怎么中意?”

荣王默了一默,吭哧道:“她……她长什么样子,本王并未看清。”

程彧:“不是嫌她不够漂亮,那你就是嫌弃她身份不够尊贵,配不上你。”

“放屁,本王从来不以出身论英雄!”荣王吼道,“你二人说得没错,管她这公主是真还是假,既嫁到王府,那就是本王罩着的,本王自会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眼见他气势汹汹地抄起盏茶一饮而尽,饮出了歃血为誓的气魄,程彧得意地对程彣甩了个飞扬的眼色,程彣对他笑笑,做唇语道:“还是你了解他。”

就在三人相谈甚欢之时,突然有两道火急火燎的人影齐头并进地扎了进来,像一个人的两条腿一样同时跪在了地上。

“老大!”

“头儿!”

竟是神策军和领军卫的人。

荣王和程彧脸色几变,异口同声道:“说。”

“不好了。”

“出事了。”

七嘴八舌的场景过于混乱,程彣拦住那领军卫的人:“荣王殿下自称老大,让老大先听。”

神策军的传信兵便从善如流说道:“老大,不好了,林将军她和刘将军吵起来了!”

荣王狠狠瞪他一眼,本来半截身子都离了软榻,又干脆利落地坐了回去:“一惊一乍,本王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左、右两个中尉闹不和,也是常有的事。”

他揉了揉乏力的眼角,“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粮草分配还是战马操训?”

“那个……”传信兵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因为林将军她把季监军给砍了……”

案边围坐的三人集体瞠目:“啊?!”

荣王两眼瞪得像铜铃,追问道:“砍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传信兵哭笑不得地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道,“砍了的意思。”

这季监军是季辛的干儿子,在神策军中跋扈得无法无天,素日里荣王若想要推行点什么新策还得看此人的脸色。

荣王早就看他不爽了,虽然不知林霜又和此人结了什么梁子,但此举堪称大快人心。他说什么也得保下林霜,再寻个机会好好犒劳她一番。

这林将军当真有魄力,真不愧是顾娘子的姐姐啊——

荣王想到这里简直有些合不拢嘴,勉力压下嘴角,肃然道:“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本王圣命在身,不得擅动,你即刻回军营,叫他们停止内斗,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等本王回去再说。”

程彣面带责备地看了程彧一眼,程彧当即连连摆手,解释此事与他无关。

他只跟林霜说这位季监军就是两年前勾结西南山匪想要害顾曾性命的人,建议她多多堤防此人,可没让林霜就这么拎着大刀去砍人脑袋啊……

“头儿……”仍跪在一旁的领军卫信使见缝插针道,“我能开口了么?”

几人总觉得再大的事也不能大过神策军监军被砍一事,甚至快要将此人遗忘,听他说话才想起来角落里还有个人。

得了首肯,此人言简意赅道:“京城五个市坊有歹人作乱,他们大开杀戒、蛊惑人心,百姓死者四十有二、伤者逾两百,羽林军阵亡二十八人、重伤十七、轻伤三十九,歹人有九成当场被杀,少数仍在逃窜。”

言毕,在场几人已是齐齐怔在原地,像被钉进了地面似的。

一股暴起的寒气从脊背跃到脚跟,冻住了所有的知觉,方才那点恣意的畅快也皆在此刻戛然而止。

程彧的大脑像被劈开一条空白的裂缝,所有的念头都随之被吸走。

他这张嘴简直开过光,比乌鸦可灵多了,方才刚提到他若不在可能会出事,京城便当真出了事,还是如此耸人听闻的大事!

身为大内统领,程彧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问罪,揪出幕后真凶也定然会有一番波折,然而此刻他的内心却涌起另一股强烈到快要将他吞噬的不安。

程彧看向那欲言又止的信使,鬼使神差地开口:“顾将军呢?”

信使一停顿,微露讶异:“您怎么知道顾将军出事了?暴徒作乱时,顾将军和唐大人就在当场,因办事不力,各自被陛下赏了五十大板。”

有点长但是又不想分两章发,感谢大家耐着性子看完[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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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烟霄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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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不相思
连载中雾沉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