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顾曾无情打断他,转身对那宫人说,“你回去找鸿胪寺少卿家的关娘子,就说我这里有要紧事需要她来处理,叫她务必带人过来。”
宫人面露难色:“可是贵妃……”
“还不快去,”顾曾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难道想看他死在这儿么?”
那宫人连道“不敢”,迈着小短腿一溜烟的又往华封苑内院那边跑去。
顾曾这才偏头细看程彧,他不仅衣服被割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有不少小伤口,此人还此地无银地遮着脸,却根本盖不住他满脸的血痕。
顾曾遂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的腰引着他往水边走。
方才那一拳已经用尽了程彧所有的气力,他徒劳地挣扎了两下,便任由摆布。
他浑身的温度被几近抽干,只能感受到肌肤相贴的位置传来的淡淡暖意,就像个冬日里烹泉煮茶的小火炉,散发着他细细回味过无数个日夜的浅香。
程彧的顽强抵抗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倏地回身抱住了他的小火炉:“阿曾。”
顾曾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满脸嫌弃地挣脱开来,心道:“这小子今天究竟戴了几个香囊,怎么臭成这个样子?”
程彧也猛地回过神来,抬手就行云流水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在顾曾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他摸索到了水边,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跳。
死了算了。
他的伤口和举止都表明他中了毒,而中毒之人最不该做的便是上蹿下跳,会更快毒发。
“找死可以,可以不要死在我面前么?”顾曾无奈地揪住程彧的后襟,将他摁倒在地上,皱眉道,“瞧你这副样子,简直不成体统。别乱动,听话。”
她一句话如有千斤重,程彧吐出一口气,接着闭着眼睛,生硬地点了点头,竟真一动不动了。
他面无表情,平静无比,实则却犹如置身火海。
他只感浑身被烈焰烧过,又有数不清的虫豸撕咬他的伤口,而他却求死不得,只觉得口渴得厉害,可偏偏能止渴的不是眼前的一汪河川,而是身侧的这个姑娘。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接近她,含住她雪白的脖颈与朱唇,吸干她所有的精气。
可又有一个念头无比清醒地萦绕在他脑海中——这个人,是他发过重誓要保护好的人,就算是一剑捅死自己,他也不该做出那种事情。
顾曾不懂他内心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觉他浑身冰凉,伤口处又热得发烫,毒素竟有愈演愈烈之势。她摸了摸口袋,一无所获,便偏头问道:“你带手帕了么?”
程彧死命地抓住身旁一棵被他揪得光秃秃的野草,咬着舌尖,含混不清地应道:“在胸口。”
顾曾遂探进他前襟,果然揪出了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来。
倒是奇了,她眼中的程彧矫情又金贵,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这手帕竟是蓖麻所织,不知多少年没洗过了,一条素净的月白色帕子竟带着暗沉的浅褐色,可称得上一句破旧不堪。
顾曾嫌弃地看了那帕子上绣的歪歪扭扭的纹样,却也瞧不出是什么东西,便不再去无端揣测,只将手帕濯净,用来给程彧清理伤口。
军中男人多,个个手笨如足,在军医忙不过来的时候,这种处理伤口的小事向来都是顾曾来帮忙。她利落又粗暴地把程彧的大花脸擦净,又替他清洗了掌心的伤口。
那伤口犹在血流不止,顾曾正要抬手将那手帕撕成几条拿来包扎,忽地心想:“这该不会是这家伙的重要之物吧?”
若是轻易给他毁了,将来肯定要被他狠狠地讹上一次。
顾曾便顺手将手帕揣进自己的荷包中,从自己身上撕了一片里衣给程彧裹好了伤口。
她下手不算轻,可娇气的程二公子不仅全程没喊痛,连本能的挣扎都没有,顾曾不由得面露笑意,幸灾乐祸地心道:“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能让人这么听话?”
要是程彧每天都中上一次,那以后办事可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听他念经似的碎碎叨叨一大堆了。
“好了,”顾曾最后替程彧重新梳好发髻,挪到他身前欣赏自己的杰作,顺手又替他把没扎好的几缕碎发挽到耳后,笑道,“我不会解毒,接下来便只能等阿遥来帮你了。”
她呼吸温热又近在咫尺,程彧蓦地睁开了眼,走火入魔般抬手捉住了她。
顾曾只觉手腕一凉,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她正要挣脱,却鬼迷心窍地抬眼望进程彧的眼中。
他眸如秋季的满月一般明亮,满是她的倒影,却又带着些陌生的情绪在,她的心跳便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程彧知道她就在眼前,可是不曾料到,他睁开眼后竟能如此清晰地看清她。
四周仍是模糊的,金色的天空是晦暗的,溪水如深渊,只有眼前人皎如明月。
她的脸在他面前不断变化,自幼童长成他未曾有缘得见的少女,再至如今的凌霜傲雪,每一眼都是他或亲历、或于梦中所见,已被他深深刻进了脑海中。
“十三年,”程彧蓦地将脸颊贴合住她的掌心,轻轻开口道,嘴角含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十三年终盼得故人归,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欢喜?”
顾曾没答话,甚至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已然停止了思考,被自己隆隆作响的心跳炸得几欲失聪,耳畔是海潮般奔涌不歇的尖鸣。
许是被人按头承认过的缘故,她对待自己的内心已坦诚了不少,于此时此刻,她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原来她当真对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动了心。
若换做是旁人这般对她,她早就抬手揍人了。不,她根本不会容许别人碰自己。
可因为是眼前这个人,她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若是这样的时刻能多一些便好了。
程彧的抬手抚住她的脖颈,悄悄地贴近,而他眼中那股陌生的情愫如漆黑夜空绽放的烟花一般,撕破天幕,也撕破了理智。
顾曾沦陷于这种虚妄的爱意,可看着他的眼睛,她又无比清醒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眼前人亦非真正的他。
程彧的鼻尖轻轻扫过她的前额时,顾曾的心底忽地狠狠刺痛了一下。可直到他二人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时,顾曾也不曾推开他。
她心知肚明,自己是清醒地沉沦。
即便眼前这个人永远都那么漫不经心又让人捉摸不透,她还是放下了自己的高傲,心甘情愿又不讲道理地喜欢上了他。
在顾曾很小的时候,她爹娘时常手牵着手领着她在草原和大漠漫无目的地奔跑,在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敢爱敢恨。
爹娘说,守境将士生如浮萍、死如飘絮,死者不求万古流芳,但生者当竭尽此生、纵情而活。
她年龄见长,随之而来的是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凋零,有些甚至连影子和坟茔都寻不到。终此一生,鲜少有哪一刻能让她觉得是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该放手,哪怕是趁人之危。
来日里碧落黄泉,爹娘问起,她也能打趣般一笑而过——“我自然喜欢过别人,不仅如此……我还吻过他。”
于是,就在程彧骤然停住的那一瞬,顾曾仰起头,极其明目张胆地亲吻了他。
而程彧的理智仅允许他克制了那一刹,下一刻,他几乎是颤抖地回吻了过来,就好像是在睡梦中他曾渴望过千千万万次的那般。他死死搂住顾曾,几乎令她窒息,可嘴唇却是极尽温柔,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在缓缓融化一块易碎的糖果。
“阿曾……”
“嗯,”顾曾几乎要被他的喘息与心跳声淹没,几不可闻道,“我在。”
他身似寒铁,而她如炽热的火焰。
那一刻,不知谁人醉梦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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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离妄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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