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华宝堂前几株金桂开得正好,叫那清商一送,一缕缕幽香甜甜地钻人肺腑。
只可惜此时此刻,偌大一个宁城伯府,竟无人有闲心去赏那缥碧丛中一蕊金黄的佳景。物华堂内的丫鬟进进出出,忙得脚不点地,一盅盅滚热飘着白烟的汤药送进去,一盆盆暗红的血水端出来,看得立在东抱厦内向物华堂张望的两个妇人不住地皱眉。
那年长些的妇人知命有余而花甲未足,一头乌发间掺杂着些许银丝,因为常年事事舒心顺意,如满月般圆团团的脸上并无多少皱纹,一笑起来便显得慈眉善目。
眼见着好半日都无动静,那妇人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两道新月弯眉紧紧蹙着,手下不由地一紧。
那年轻些的妇人一直扶着年长妇人的手,如今她手下用力,年轻妇人不由吃痛,秀眉先锁后松,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握着,口中劝道:“母亲放心,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生产,为我殷家开枝散叶。”
她虽才过而立之年,但身为皇后母家宁城伯府在册的世子正妻,主了十余年的中馈,倒是颇为沉得住气。眼见婆母花氏听得进劝,便趁热打铁道:“生孩子岂是朝夕之事,母亲也站得许多时候了,不若先入厢房稍坐,用些茶点。”
宁城伯夫人花氏蹙眉道:“罢了,这会子我哪里咽得进去。”虽如此说,却还是依言回到内室,拣了一个“柿柿平安”纹样的雕花靠背椅坐下了。她一面伸手掸去裙摆上的褶皱,一面叹道:“都说女人生产,那是一脚迈入鬼门关的事,何况老二媳妇怀着的是双生胎,她在屋里苦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世子夫人余氏忙道:“弟妹厢房里供着送子观音,日夜一炷清香不敢断的,菩萨见她心诚,必然保佑她母子均安。产房也是早早布置好了的,稳婆、养娘、乳母俱都早早请了来,再无不妥。”
花夫人点了点头:“好孩子,你素来周到,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早在宁城伯府二夫人姚氏诊出喜讯那会子,余氏就送了一尊白玉雕的送子观音过去,稳婆养娘虽是姚氏亲自选的,却都是余氏按着时日提点着预备的,确实当得起花夫人一句“周到。”
“是了,可曾打发人去请老二回来?”
“已经着人去请了。”余氏点头道,“二弟与弟妹伉俪情深,有二弟在,弟妹也好安心生产。”
但凡她想着的,余氏定然想得比她更早、更周全,主持得了中馈,伺候得了丈夫,又生得出儿子,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来了。花夫人心中满意,连连颔首。
自有丫鬟送上茶来,花夫人接了,却不饮用,只将茶盏渥在手心里,取那一点暖意,等到冰凉的掌心被渥得微微发汗了,终于听得外头来报:“二爷家来了。”
花夫人忙不迭地放下茶盏迎上前,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正大步迈过垂花门,急急地往物华堂赶来。九月正是金风送爽的时节,他却赶得额角冒汗,见到母亲,先是喊了一声“娘”,随后忙不迭地问道:“佩璜可生了?”
余氏见小叔子这般急切,不由抿唇微笑。花夫人见儿子回来了,登时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笑道:“哪有这样快,佩璜才进产房半个时辰呢。”
殷萓沅在礼部当差,虽只是一个六品的主事,因着一母同胞的长姐正是当今皇后的缘故,既清且贵,在同僚之间一向颇得优容。今日在衙上接着小厮报信说夫人生产,早有热心的同侪帮着告假,替他顶了差事,好叫他安心回家陪伴妻儿。
殷萓沅年少时陪伴母亲花夫人上香,与妻子姚氏在法华寺一见钟情,分明借着长姐的恩荫可以谋得更好的亲事,他却不管不顾地苦苦央花夫人替他求了姚氏来。成婚三载有余,一向如胶似漆,为着姚氏连教导他人事的通房都打发了,夫妻间好得插不进第三个人来。
姚氏虽不似长房长媳那般顶着承嗣的压力,可入府三年无出,便是婆母花夫人看在小儿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己又何尝不心焦。好不容易一朝有孕,肚子却远远大于同月份的妇人,殷萓沅求了父亲宁城伯的令牌,替她往宫里请了御医摸了脉,才知道姚氏腹中竟是双生胎。
凭着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姚氏本就是殷萓沅心尖尖上的宝贝,如今怀了双生胎,更是将她视作掌珠,恨不得供起来。如今眼看就要瓜熟蒂落,听着妻子在产房痛苦的呻吟,殷萓沅不禁像驴拉磨似的绕着堂前那棵桂花树一圈一圈地打起转来,不多时地皮都被他磨薄了一层。
产房里一时是姚氏痛到极处的叫喊,一时是产婆一叠声儿的“太太用力”,殷萓沅听得眼角直跳,忍不住向花夫人道:“娘,我去向爹求了令牌,多请一位御医来罢。”
姚氏是殷萓沅的眼珠子,而殷萓沅是花夫人的眼珠子。花夫人一辈子诞育了一女二子,长女殷芷沅最有出息,叫皇家挑中了,一入宫就是太子妃,等宣武帝继承大统,殷氏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宫皇后,殷家也得以从京中普通的读书人家一跃封为伯爵,跻身新贵。
长子殷苈沅小殷芷沅两岁,肖似乃父,品性端方,骤然富贵也不骄不躁,颇有君子之风。十七岁上由着父亲宁国公做主,娶了宛平余家的幺女余孟君为妻,承了世子、世子妇的头衔。虽不必中举入进、出将入相,却也手不释卷,终日以读书明理为乐。
幼子殷萓沅与殷萓沅差了足足十岁,长姐奉诏入东宫的时候,他还是个垂髫稚子。长女长子都恁般懂事,不消得花夫人操半点心,自家上进了,还能看顾家里,花夫人便将满副心神都放在小儿子身上。殷萓沅自幼聪明伶俐,活泼讨喜,更是让花夫人爱到心坎里。长成之后,顺利考进二甲,到庶常馆散馆的时候,被安排到六部观政。殷皇后素来贤德,虽得宣武帝敬爱,却从不恃宠生娇,以外戚之故,常忧擅专之罪,故而不欲族人担实职,宣武帝便将这小舅子安排到了相对清闲的礼部。
花夫人见小儿子忧心妻子,自无不允的道理。余氏虽不赞同为着姚氏生产之事惊动宫里,但以长嫂的身份,倒是不好张口,显得她不盼着姚氏平安似的。
殷萓沅见母亲首肯,便大步流星奔到东府的春晖堂,去问父亲宁城伯讨要令牌。
宁城伯府敕造之时,殷芷沅已是太子正妃,故而府邸乃是依制而建,偌大一个园子隔出东西两府,东府比西府多占一个中轴,除了多隔出了祠堂和家庙之外,还为殷皇后修葺了出阁前的绣楼,名唤凤仪阁。宁城伯与花夫人便住在正院的春晖堂内,世子与世子夫人则住在春晖堂以东的寸心堂中。
西府则是殷萓沅与姚氏的住处,正院名为华宝堂,共有前后两进,前一进名为物华堂,供殷萓沅与姚氏居住,后一进名为天宝堂,是预备着给未来的少爷姑娘居住的。
从西府正院的华宝堂到东府正院的春晖堂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却被殷萓沅硬生生缩减了一半。
行到春晖堂,只见宁城伯殷老爷正在与世子殷苈沅下棋。姚氏之于二人,一个是儿媳妇,一个是兄弟媳妇,自不好急巴巴地往产房前头候着,故而都在春晖堂盘桓。
殷老爷见次子奔得一头汗,恨铁不成钢地嗐出一口气:“‘宽而有制,从容以和’,你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急成这样子,大失常态,成何体统?”
殷老爷子中了举人之后一直在京中候补出缺,一无人脉二无资财,如何能够疏通,一候就候了十来年。一家子没个进项,干脆开了馆教书育人,成了天子脚下的一名教书匠。也亏得他未曾做官,盟朝历来选秀选自平民,这才叫女儿扶摇直上青云宫。
只他教书久了,成了伯爷也不改为人师表时的习气,小儿子眼看就要做父亲了,还是要被他耳提面命。
殷萓沅叫父亲这么一训,火急火燎的心情譬如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嗫嚅道:“父亲,佩璜生产艰辛,儿子想请动您的令牌,往太医院去请一位御医。”
“糊涂!”话音刚落,殷老爷就啐了一口,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你姐姐在宫中步步小心时时在意,都是有儿媳妇的人了,她还是不肯轻言妄动。你倒好,恁般托大,为着妇人产育这等小事,这般劳师动众,视你姐姐苦心经营的清名为无物。落在旁人眼里,没得叫人说我殷家人轻狂,恃宠生骄,连皇家御医也是召之即来。”
殷老爷教子严厉,为着花夫人溺爱幼子之故,待殷萓沅格外严苛。殷萓沅打小就怕父亲,如今听了这一番训斥,登时偃旗息鼓,如鹌鹑般垂了头,喃喃道:“儿子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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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怜发妻殷二爷得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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