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沉默片刻,似是在斟酌措辞,半晌才慢慢说道:“嫁到杨府一年有余,我却觉得自己像个客人,觉得我的家依旧在皇城里面。”
桃姐儿不知如何安慰陡然变得忧伤的闺友,顿了顿方道:“这也原是情理之中,你在皇宫住了十余年,在杨府才住了一年,认生是正常的。”
安成摇头道:“不一样,从前我跟着母后在坤宁宫住了十余年,后来父皇薨逝,我们搬到慈宁宫去,只有头一个月感到不适应,后来便觉得自如,仿佛只要有母后在的地方,我就会感到安心。可是在杨府,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抬起头,望着桃姐儿的眼睛:“我这些话,也只有对你说了。告诉母后,怕母后忧心;告诉旁人,他们至多觉得我矫情,觉得我已经拥有旁的女子羡慕不来的福气了,还在得陇望蜀,在这种没有影子的事情上挑剔。可是这种陌生的、不舒服的感觉,始终萦绕着我,虽然并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害,却一直如影随形。”
安成向桃姐儿倾诉心声,许是感受到这一份毫无杂质的纯粹的信任,桃姐儿感动之余,也不再恪守规矩,环顾四周,见并无旁人,便压低了嗓音悄声道:“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婆婆没有真正把你当作自家人的缘故?方才我也曾见过杨夫人,觉得她虽然客气,却情感生疏。”杨太太虽未多言,但桃姐儿直觉感受到,她对安成腹中骨肉的看重,远远大于对安成本人的看重。
“或许吧,”安成露出一丝浅笑,“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若非我嫁给子佩,我同她原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没有血缘的牵系,很难做到亲如母女。母亲待我已是极好的了。”
有恰如其分的关心,又适当保持距离,其实是最舒服的。倘若杨太太过分热络,真的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反而会让安成觉得不适应。
安成念及此,重新露出笑容,想了想,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桃姐儿:“往后你嫁到吕家,也要注意与婆家人之间的距离,过亲过疏都未必是好事,尤其是你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姑的。”
她说到这里,不由想起长姐福清的婆家。福清也有一个小姑,与婆家的关系极其恶劣,每回随丈夫住在刘家,都要大闹一场,连带着与丈夫的关系也不复新婚燕尔时的甜蜜了,也不知道福清究竟是与小姑交恶呢,还是和婆婆产生矛盾。
桃姐儿知道安成是出于关心才百般叮咛,便点头笑道:“你放心,我都记下了。”虽然如此说着,但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再聪慧,也没有半点为人媳妇的经验,不懂得婆媳相处之道。她所熟悉的长辈之中,无论是母亲余氏还是外家的舅母们,与她的祖母、外祖母都相处得极好,做媳妇的孝顺恭敬,当婆婆的也慈爱随和,并无龃龉。因为相处得太融洽,桃姐儿反而没了可以学习借鉴之处。
但是安成今日所言,让她不由对未来的婚后生活产生了一丝茫然和恐惧。安成的婚事已经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天赐良缘了,却依旧有不如意的地方,自己并不能嫁得比公主更好,他日嫁作吕家妇,远赴良乡,不知是否也会如安成一般,迟迟无法产生归属感?
比起桃姐儿思绪的沉重,娉姐儿与婷姐儿显然轻松许多,她们尚未到为婆媳关系发愁的年纪,天真烂漫,既是表姐吩咐人带了她们到园子里玩,便一门心思玩了起来。娉姐儿立在池子边上,饶有兴致地观察清澈的池底鹅卵石拼成的八卦图案;婷姐儿则捡了一片细长的叶子,细声细气地向安成的侍女询问这是何种植物。
略站了一会,便有侍女端了薄荷饮过来,又绞了汗巾子替她们拭汗。等一盏薄荷饮下肚,堂中安成与桃姐儿也说完了话,众人又叮嘱了几句安胎的注意事项,便告辞回去了。
娉姐儿、婷姐儿与安成并不熟悉,虽然在姚氏的耳提面命之下有意亲近,但从头到尾除了一句“安成姐姐养好身体”,也无别的可说,便跟着长辈回去了。
宁国公府中,谢握瑜独自待了一日,早就觉得无趣,见娉姐儿姊妹回来,连忙拉住了,听着姐妹二人将杨府的园子细细描述出来,听娉姐儿说到杨府里池底的八卦图,笑道:“说起八卦图,我家里也有一个,在谢载盛的院子里。有一年翻修院子的时候,他把好好的鹅卵石小径铲了,铺成这怪模样,在两个圆圈里各种了一棵梅花树。白梅倒是易得,另一个眼里种红梅或者腊梅便罢了,他却巴巴地非要寻什么墨梅。我笑他读书魔怔了,墨梅不过是王元章为了标榜自己刻苦的杜撰,他还当真了。”
王冕洗砚池头的梅花树,传闻花开时带着淡淡墨痕。许先生也曾教授诗词,故而殷氏姊妹对于这一典故并不陌生。
“后来呢,寻到墨梅了不曾?”娉姐儿听着,也来了兴致,追问道。谢握瑜笑着摆手:“他折腾得厉害,惊动了父亲。被父亲发现他不修儒术,却沉迷老庄,把他书房里藏的道家著述搜出来全没收了。”
盟朝儒道并行,臣民之中不乏笃信黄老之术之人,连寿昌宫的许太后都是信道的,但士子的主流还是以儒学为正统,谢老爷身为读书人,还指望两个儿子继承家业,为官作宰,自不会支持儿子沉迷道学,逍遥无为。
说毕这个小插曲,谢握瑜又露出向往之色:“我要是有机会,能见一见公主殿下住的院子就好了。”时人崇尚富贵权势,连带着皇室贵戚也被镀上一层金边,谢握瑜年幼,自也不能免俗,对天家富贵心生艳羡向往之意。
殷氏姐妹虽然与谢握瑜相厚,在这件事上却也不能轻易许她。谢家在密云算是望族,可到了达官贵人遍地的京中,连二流世家都排不上,虽与殷家沾亲,却也没有面见宫眷的机会。除非他日谢握瑜的父兄、夫婿、子嗣飞黄腾达,让她穿上诰命的翟衣,又或者谢握瑜自己被许嫁皇族,否则终其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莫说谢握瑜,便是娉姐儿与婷姐儿,也不是说一句思念姑母、表姐,就能有机会见面的。算算日子,这一回见了安成公主,等下一次见面,最快也得是八月十五,中秋宫宴那会子了。
待到立了秋,天气才逐渐凉快起来,八月十三那一日,谢家来人,将谢握瑜接了回去过中秋。谢握瑜走的时候还拉了娉姐儿的手,依依不舍的。
她知道中秋的正日子殷府阖家都要入宫领宴,她与殷家虽是亲戚,却不在受邀之列,便是不回家去,也不能跟着入宫。心中好生羡慕,央着娉姐儿与婷姐儿仔细听了看了,回头将宫里的热闹说与她听。
到了八月十五,宫宴领的是晚膳,姚氏却早早带着女儿打扮起来。盟朝的少女都是九、十岁的时候留头,绾起长发来才能佩戴像样的发饰,女童最常见的也就是双环髻,再配些金花玉叶罢了。尽管如此,娉姐儿与婷姐儿还是精心挑选了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嵌就的发箍,白生生的腕子上各套了一副累丝衔枝的金跳脱。衣裳也是备好了一式一样的,既是入宫,颜色便挑了喜庆些的,将银线编入红线之中,在樱色的光华锦上绣出大朵的杜鹃花。
姐妹俩本就生得出众,这番精心打扮之下,在人群之中极为显眼。打扮停当往物华堂的院子里一站,恰如双生并蒂的娇花,看得姚氏既是满意,又是骄傲。
众人预备已毕,便齐齐往东府迎花老太太一道入宫。花老太太今日也是按品大妆,打扮得富丽而又端庄,余氏与桃姐儿一左一右扶着她,见姚氏等人来了,桃姐儿便退开半步,将位子让出来,姚氏忙上前扶住她的另一只手,甜笑道:“我和嫂嫂服侍娘上车。”
宫宴设在大善殿,马车一路悠悠驶到思善门前,便停了下来。从思善门到大善殿外的隆庆门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以殷家的品秩,是不能坐了马车长驱直入的。殷府的家眷们下了马车,跟着宫人步行至隆庆门。
这并非娉姐儿与婷姐儿初次进宫,可每一回过来,见着这庄严富贵的天家气象,都难免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持。虽然长辈多次叮咛,入宫之后须得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许乱看乱说,娉姐儿却还是忍不住,趁着引路的宫人不备,略抬起头悄悄打量宫中的景致。
没等她饱览宫中景致,与她并肩而行的婷姐儿已经发现了姐姐的小动作,连忙扯一扯她的衣袖,冲她微微摇头。
隆庆门外还有许多皇亲国戚,正按照宫人的引导鱼贯而入,娉姐儿此刻的动作在安静肃穆的人群中着实有些打眼了。在婷姐儿的提醒下,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垂眉敛目,将本就娇小的身形隐匿在姚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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