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砾石,夏树苍翠。
七月的宁江正热,蝉鸣聒噪得很。
池宛棠站在一处临街的独栋宅院前,躲在树荫下啃冰棍。
中介正和房东通电话,“哎对,大学生,说是暑期短租,想看看房子,行,好好好,我等您。”
见他挂断电话,宛棠扬声问:“怎么说?”
中介手拿文件夹不住地扇风,掏出纸巾擦着满头的汗,“妹子,先前串串房那事儿,哥真不是有意的,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亏心钱咱不赚……”
池宛棠冷冷扫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有良心呗?”
中介大哥又揩了一把汗,说话很小心,“良不良心的……那一大早从警局出来,哥不也陪你跑了一天看房嘛……”
她哼了声,没讲话。
“总的来说你也没吃啥亏,你看那房东让你给挠的……”
池宛棠将吃了一半的冰棍贴近自己,隔着包装纸敷着被砸肿的额头。
“大学生好惹的?我说她房子有问题,纯是想沟通,结果她趁我不在家把我东西清出去丢在楼梯口?我能告她的。”
眼看她火气又冒上来,大哥忙按下连声劝着,“好好好,不好惹不好惹,妹子,你头上那伤……”
池宛棠移开有些化掉的冰棍,扒开包装继续吃,“小伤,不碍事。”
“你说你个小丫头,一个人就敢跟人家干,这好赖对方是个女的,要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你可咋整?都打进局子了,真不用跟你父母知会一声?”
“不用,我自己可以。”
池宛棠看了眼热心大哥,态度转好些,“房东怎么说?”
“马上过来。那前两套公寓就不考虑了?近地铁商圈诶,这里交通可不方便。”
池宛棠背靠梧桐,偏头扫量掩映在绿树间的洋房,外楼梯盘旋向上直达二层,满满西式花园的意境,是她从小梦想中家的样子。
“它好看,就它了。”
“是好看,房租也不便宜哦。”
池宛棠笑笑,咬下最后一口冰,摆摆手含混道:“不缺钱。”
中介大哥坐在马路牙子上,翻看起房屋信息,又补充道:“对外租的是二层,先谈谈看吧,房东的意思是想长租,因为何先生不常回来住,你就两个多月……”
闻言,池宛棠嚼木棍儿的动作微微一顿,失神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她学着不远处的大爷,一下又一下地撞树,叼着木棍抬眼望着摇摇晃晃坠下来的树叶,心下自嘲。
多少年了,还跟巴甫洛夫的狗似的,听到姓“何”的就条件反射地心狂跳。
宁江这么大,怎么可能那么巧?
宛棠掏出手机,备注「新传六号莞莞」的男大生给她发来了几张在健身房里练腹肌的照片。
她点进去品鉴一番,兴致缺缺。
代餐到底是代餐,吃不饱的,那朵骄矜冷傲的高岭花才不会这么臭屁地炫耀,好东西他向来是藏着掖着的。
想到曾经偶然间触到的身体,腹部紧致的手感池宛棠至今难忘。身材好是成为替代品的首要条件,得有,但不能炫耀。
她随手敷衍地回了信息,删除拉黑,一气呵成。
松间区远离市中心,街道很静,是以汽车由远及近的轰鸣格外清晰震耳。
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跑从主路开进来,磨砂哑光的外观低调神秘。
池宛棠不懂车,只识得奥迪的车标,但任谁来看,都会认为这车价值不菲。
车缓缓减速,停在了二人面前。
中介大哥已经起身,站在车旁,池宛棠猜来的可能是房东,只是没想到会是年轻人,她原以为是后面那骑电摩的老大爷。
宛棠拿下嘴里的木棍儿,没处扔,只好攥在手里,起身迎上前。
司机开门下车,而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池宛棠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男人很年轻,身材颀长,清俊挺拔。
熨帖的衬衣挺括,领间的扣子解开了两颗,休闲西裤裹着他修长的腿,行动间微微打褶,外套不知所踪。
他腕间惯常叠戴的手链换成了齿轮繁复的机械表,和他身后的车一样,深黑反衬的人干净白皙。
池宛棠看着男人褪尽了稚气依旧俊朗的脸庞,失神间又不禁腹诽,多了成熟沉稳,淡漠疏离倒是不减一分。
没由来地突然感叹时光飞逝,他果然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少年了。
高挺鼻梁间架起了副眼镜,阳光钻过缝隙,在鼻翼那颗小痣投下光斑,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还是那样勾人不自知。
哪怕是隔过镜片,隔着中介,隔了数年。
攥着木棍儿的手不自觉收紧,呼吸放缓,额头充血的患处突然一阵阵跳痛起来。
池宛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微微抬眼,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后又慌地垂下,盯着他的领口。
宁江这么大,真就这么巧。
熟悉的声音传来,男人也有些难掩的惊讶,“池宛棠?”
这是她少女时期暗恋过的人,是曾经最好朋友的亲哥哥。
一别经年,爱意深埋心底却是难消,喜欢他,是什么都无所谓惯了的池宛棠坚持最久的事情。
只是日思夜想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对付男人向来游刃有余的池宛棠突然成了哑巴。
和以前一样窝囊,面对何斯复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话。
“何……”
她抿唇收声,调整情绪,改了口,“斯复哥,好久不见啊。”
何斯复越过中介,迈步缓缓行至她身前,垂眼看着女孩挪着步子不着痕迹地后撤。
额角的红肿和渗血的伤痕虽被她用碎发遮起,却依旧惹眼。
他眼瞳里目光闪烁,良久才轻声道:“是挺久。”
一旁的中介大哥插话进来,“哎?何先生,你和她,你们认识啊?”
他视线锁住靠回树干的池宛棠,和从前一样,左看右看,偏偏就是不敢抬头。
“嗯,认识。”
大哥挠头,“噢噢,那这房……?”
“不租了!”
池宛棠高声抢答,又补上一句,“我穷学生一个,租不起,大哥,我们去看刚才那套公寓吧?”
何斯复看着她,后退一步走下人行道,靠着车头,尽量和她保持平视,“是你要租房?”
中介大哥也跟着看向池宛棠,内心疑惑,女人善变是真的不分年龄。
上午气焰嚣张地撸袖子干仗,十分钟前还恶狠狠扬言要告人家,怎么这会突然变成个鹌鹑了?
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便凑到何斯复跟前,小声道:“大学生,刚被上个房东赶出来着急找住处,何先生,既然你们认识,要不就通融下,小姑娘也挺可怜——”
“辛苦你了,剩下的我跟她谈就好,中介费少不了你。”
“何先生敞亮!那我就先走了?妹子,你后续有什么问题再随时联系我啊,滴滴代打哥也接!”
中介大哥扫了辆共享单车,乐颠颠地骑走了。
池宛棠攥着手里已经不知道断成几截的木棍儿,梗着脖子靠着树,盘算着该如何跑路收场。
气氛凝滞,很静,只听得到虫鸣。
热风吹过,卷起池宛棠脚边的落叶,打着旋儿舞到了何斯复的腿间。
宛棠偷眼看沾在他裤脚上的绿叶,额前的发被风撩开,何斯复清越的声音也随之入耳。
“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伸手扒拉着头发,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扭捏着小声道:“没什么,就……走路撞树上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这样拙劣的谎话,聪明如他是肯定不会信的。
“哪儿的房东?事儿平了吗?”
她垂眼盯着脚尖,掰着手里的棍儿,知道瞒不过去,只好点头,“嗯嗯,和解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池宛棠转脸过去,鼓起勇气去看何斯复的下巴颏。
熟悉的兄长般的威压随他一句句发问传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包裹,令人窒息。
阳光太暖,天气太热,恍然间,她仿佛回到了和班草在小公园幽会被他抓包的那晚。
邻家大哥颇为正义地将她带回巷子,她靠着枯树,他倚着围墙,和他对峙,听他教育。池宛棠不敢顶嘴,只敢在心里吐槽,明明他的妹妹也钻小公园凭什么只抓她。
和现在的情形很像。
只是中间平白无故多了那么些年的空白,再浓烈的记忆也会被稀释冲淡。
池宛棠客客气气地回答,“就前几天,才刚回来,到这边参加暑期实践的。”
“怎么不联系我?瑾澜知道你回来吗?”
她垂眼,有些落寞地摇摇头。
何瑾澜就是他那个早恋的妹妹,池宛棠曾经的闺蜜,也是她的邻居,只不过因为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们已经断联很久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了新生活,而且我也没你们的联系方式,想着反正待不久,最多三个月就返校了,所以也没必要再打扰……”
听了她的回答,何斯复又是默然许久,垂眼摆弄着手机,随口再问:“大几了?大四?”
池宛棠老实点头,她高考失利后复读了,是比何瑾澜晚一年毕业的。
男人无声打量着她,起身走回到她的身旁,没说话,只是突然弯身靠近。
池宛棠没防备,直挺挺地靠着树,任由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侧脸,一缕沉静安心的木质幽香钻入鼻腔。
手上一阵无意识地争夺拉锯,何斯复抢下了她手里惨不忍睹的木棍儿,也是没处扔,随手揣进了口袋。
“你现在住哪?酒店?”
看着他又拉开距离站直身子,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池宛棠挠挠发烫的耳朵,憋气恼恨。
“嗯,住酒店。”
他何斯复就是那只蝴蝶,轻扇翅膀,就能掀起别人世界里的惊涛骇浪。
“走吧。”
“去,去哪?”
何斯复理所当然地看着她,淡淡道:“去酒店啊,拿行李,搬家。”
池宛棠大惊,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哥!我有地方住的!”
他其实不是强势霸道的性格,相反,何斯复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处世态度,那凡事都可轻易拿捏的死样子,嚣张又迷人。
偏他那张嘴里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不容拒绝。
“上车吧,晚上一起吃个饭,叙叙旧。”
“我——”
他将手机举至宛棠面前,显示的是和瑾澜的聊天界面,“她已经买好票,连夜往回赶了。”
何斯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温柔。
“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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