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咸嘉十四年五月,河南大雨。堤决山崩,溺者蔽江。——《宣史·赵略传》

天开了。

天是被闪电和震雷劈开的。大雨倾泻而下,卷起无数条凶恶的水龙。它们冲垮堤坝,飞出河道,抹平衰敝的屋庐与村落,吞噬脆弱的人命与稼禾。涌地而出的棺椁与溺毙浮肿的尸身在血色的潮水中上下颠簸,它们漂过困在屋顶冻馁的乡亲,漂过挂在树梢哀哭的儿女,漂过风雨中反覆的小舟和持梃勒索的亡命之徒……“没办法,在劫上啊,”老人翕动着干瘪的嘴巴,“老天来收人了……”

水龙继续向前腾跃,尸体、碎瓦、浮木和泥沙拖慢了它们的脚步。最后一抹天光挂在巡抚衙门的檐角,潮水由血色变为黑色,涌到它的脚下,又悻悻然褪去了。赵略自山下巡视归来,全身湿透,目光滑过为躲避水灾而将衙门塞满的乡亲时,早已分不清善恶——他们全都既恭顺又凶恶:面上因疲弱至极而神情木然,眸中则因饥寒交迫而显露凶光。

“当初要我出兵剿匪,恨不得一日三催。如今豫中大灾,生灵涂炭,府库余粮将尽,朝廷却目盲耳聋,再无消息了,”河南巡抚一面向后院疾走,一面对幕僚牢骚道,“却不想来日饥民做了乱民,横行杀掠,动摇国本,比今日的洪水还可怕千倍万倍!”

“灾情容后再论,属下有更要紧的事情禀报!”

“什么事会比灾情要紧?”

“下午朝廷来人了,不是工部侍郎也不是监察御史,而是前来拿人的缇骑!”苏绶焦急万分,连额角的汗珠都顾不得擦,“他们要把老爷押赴京师受审,这可如何是好!”

脚步猛然刹住。沉默半晌,赵略低声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正在书房等候。”

“我现在就去见他。还请苏兄代草一份题本,再请朝廷发粮赈灾,并蠲百姓三年赋税。”

“自当尽力。却只怕陛下心在剿贼、征饷二事,我等频陈灾变,不能发其恻悯之情,反而触忤圣意,令其深觉不喜……”

“不喜又如何?难道就让百姓垂手待毙?”赵略声音微扬,“赵略人微力拙,却还不是寡廉鲜耻、卑上亢下之辈!”

“属下万无此意!”幕僚急忙辩驳道,“惟是不欲老爷重蹈周尚——侍郎覆辙!”

“苏兄好意,赵略心领。然而请赈之事关乎千万生灵,还请苏兄勉力为之。”

苏绶长叹口气,只有拱手称是。

身着红纻丝纱罗衣的缇骑走出书房,隔着雨幕遥遥一拜。

赵略作揖回礼,左脚踏出前犹向身边之人问道,“去福王府的人回来了吗?”

“一早就被赶回来了。”

赵略嘴角微颤,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灯盏中的油已经见底了,偌大的书房只亮桌案一隅,“我等奉皇命行事,还请赵巡抚体谅。”

“请朱爷再宽限几日,”赵略拱手哀求,“微臣剿贼、督饷不力,有负皇恩,百死莫赎。可如今洪水肆虐,民不聊生,我若此刻离去,则府衙庶务谁来料理?吾皇如天之仁,定不忍见子民饥寒不赡,转死沟壑之中……”

“河南危如累卵,弟岂会不知?然而皇命难违,弟不敢稍有延宕……”

“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朱爷就忍见百姓饥寒而死吗?”

红衣转头觑向灯焰。昏黄的火苗瑟瑟跳动着,照不清他的神色。

“赵兄,”他咽了口口水,“弟也有老母妻小。”

他高举合抱的双手,深深揖下身去。

带出的微风让火苗缩成一团,赵略忙护住了它。

“是在下让朱爷为难了,还请宽恕则个,”深静的眸中泛起微波, “只是夜已深沉,车马难行,不若明早出发?”

听赵略话中退让,朱壮心下一松,仍不放心道,“只担心衙中灾民众多,见巡抚离去,人心动摇。届时激起民变,场面无法收拾……”

“请宽限两个时辰,容我将府中之事略作安排可好?”赵略转过身去,立刻坠入沉沉黑暗。

书房的灯终是熄了,在朱壮打瞌睡的时候。

万千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如千万面皮鼓被擂得隆隆作响。“朱爷,两个时辰到了!”他的手下朝他高喊,“我们该启程了!”

“你们去备囚车,我亲自去请赵巡抚!”朱壮摸黑寻到书房,“嘭”的一声,狂风顶开木门,他没有防备,踉跄摔进了门口的水滩。怔愣之际,一道闪电劈天而下,将梁上那随风摇曳的身影照得透亮。

接着又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如昼亮光下,他看清了那张俊秀的、瘦削的、脏污的、疲惫的、平静的脸。

赵略身上的官服还未干透,淋落的水滴在地面汇成河,混同尘泥与血水,一路蜿蜒至他脚下。

方才站起的朱壮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赵瞻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薪,点燃了炭盆里的干草,略一思忖,又抓过石几上的酒壶,把酒全部洒进去。

“嘭”的一声,火苗蹿到几尺高。没来及收回的衣袖被燎黑了,赵瞻却仿佛没有觉察。他从摞在石几上的书籍中取下一本,一页一页地撕开,又一张一张地丢进去。

先是时文选本,八股习作,后来是《四书集注》,《四书五经大全》,等这些都烧完了,他开始烧原典,那些涵养、欺愚、禁锢了他近二十年的孔孟之道,全被赵瞻投进了火中。

印满油墨的纸张散发着暗红的光,随即被炭火烤得焦黑,苦恼地缩在一起。赵瞻用烧火钳拨弄数下,这些大道终归于惨淡的灰白,就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火星与纸灰盘旋而起,熏红了他的眼眶。

“河南巡抚臣赵略泣血上奏:

河南无岁不灾,无岁不征。百姓饥馑有年,官吏追饷无止。去岁一年无雨,禾木焦枯,米价腾踊。饥民食尽蓬草树皮,复又转食土石。境中有饿死道边者,有阖门悬梁者,有易子而食者,有身饲野犬者,若比干再世,亦将掩面而泣乎!今年入夏以来,淫雨二十日不息,河堤冲决,耕地皆没于丈水之下。庐舍大者沉,小者漂没,生民溺毙者无算。臣奏报之日,开封已有数十起染疫而亡者,若无妥善措置,恐感染者又十一也。

灾变急如星火,而司道置若罔闻。百姓衣不蔽体,腹无半菽,而正赋、加派、带征、预征诸税并催,人心汹汹,民怨四起。陛下欲剿贼乎,欲养贼乎?

河南人心物力已竭,此困岂非河南仅有?观天下之政,病民者在上有三:曰党争,曰科道,曰宗禄,在下有二:曰豪绅,曰胥吏。今大厦倾危,国事蜩螗,衮衮诸公不以振蛊祛弊为念,转复纷然攻讦,非言奸佞庸才,则言东林、浙、楚、齐、阉党。一党有一动议,余党无论可否,必群起攻之。寇是剿是抚,虏是战是和,朝中首鼠两端,曾无定论,而国事由此而大坏也。

科道言官以清流自居,然口舌交攻,甘为权门犬马,摭拾浮言,常以清议乱谋。臣为河南巡抚,总督豫中剿寇牧民诸事,清流遥闻,守则促以出战,攻则责以盲动,胜则怨以财用,败则劾以开衅。修整水利,则曰扰民,奏请减赋,则曰市恩,在境募捐,则曰逐利,收留难民,则曰悯贼。臣进亦得咎,退亦得咎,而得咎者何止臣一人?臣僚且畏且葸,朝廷或诛或罢,则数年之后,谁为陛下驱贼养民哉?

河南以区区之地,供养周、唐、福、郑、徽、潞、赵七藩。王府馀弃膏粱,而民间十室九空。更有巨室乡宦,借生员之名免编氓之役,以诡寄之法避三饷之征。数载奇荒,亘古未见,此二者一钱不舍,一饭不施,徒见饥民转死于屋外。百姓以十一之耕地当十倍之赋役,又有胥吏以严刑峻法追比加派,欲不亡走从贼而苟活于乡,岂可得乎?

臣世受国恩,不敢隐忠避祸。今直言进谏,愿陛下详察之。惟是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切盼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宽民力,恤臣属。臣于地下,恭祝大宣国祚万万年也!”

“哗啦——”

用鲜血书就的奏疏被揉成一团,连同象管朱笔和珊瑚笔架被一道扔下御案。

“彰君之过,邀己之名,”气急败坏的天子在乾清宫中来回踱步,“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VER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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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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