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蘋之末(二)

一夜雪乱舞,至清晨方停。凛冽的北风拂尽尘嚣,万籁俱静,天地间唯有浅素银光。龙山尚在酣眠,忽有一阵跫音擦响阶上积雪,其声极细极微,仿若幼蚕啮桑。脚步尽头的青色衣袖上下翻飞,似乎要将那人拉扯进无处着目的无边迷茫——但它终究未能得逞,江永四平八稳地向山巅平台走去,如同一颗冰晶钻进了云里。

他拥在炉前,观浮雪在壶中一片接着一片化开。天染微霞时水正好二沸,茶壶边缘如涌泉般连珠鼓波。一勺沸水倾入瓯中,暖雾与茶香一道升腾,“仲远远道而来,何不与永同饮此茶,共赏龙山雪景?”

于阶下静默良久的赵瞻掸落袖上轻白,向江永恭敬一揖。“瞻得兄长一邀,幸何如之,”他快步走到案前,又关切地问道,“恒之兄,你不冷吗?”

壶中腾起细密雪浪,江永揭开壶盖,放琼芳重归天际,“江永已厝火于积薪之下而寝处其上,岂会感到寒冷?”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兄长所当忧者非胸前之炉火,而是背后之风雪啊。”

江永抿唇轻笑,“茶将凉矣。”

赵瞻这才接过茶瓯,坐在对面细细品味。

江永又用沸汤点了新茶,轻声的叹息被冰雪吸去大半,“大会本为平息新政非议而设,未曾想半壁江山皆为浙东而来。此番群英荟萃,恐怕非要论个地覆天翻不可了。”

“当此内忧丛生、外患遍地之际,江南有识之士谁不以破旧立新、救亡图存为己任?恒之兄先着一鞭,自有四方之人慕名造访。何况朝廷今日改革浙东,明日便会推行江南,士绅黎民有不明处、质疑处、批驳处欲上达天听,可与言者唯兄长一人,”赵瞻道,“来者既多,难免鱼龙混杂。勾结官商、田连阡陌的缙绅不少,把持地方、背靠重臣的豪族亦多,新政侵其家产、损其私利,若他们公然叫嚣,兄长当如何应对?”

“四海纷扰而尚能会盟,便是春秋而非战国之世,”江永手中的空茶盏轻叩案几,神貌朗肃如雪中青松,“宴席之上首当定座次,次乃诵《诗经》,何忧刀笔诛伐之事?”

朝阳自山坳闲闲爬升,山下的岑寂渐渐化出声响。人声与车马声淹没了呼呼风声,阶上的皑皑白雪也被踏为尘泥。龙山褪去粉饰的外衣,再次露出了枯瘦而丑陋的面目。

“诸君察百姓疾苦、虑皇朝安危,不顾风雪侵身,特来龙山共议新政,江永感激不尽,”自山中石阶至山巅平台都站满了人,青丝与白发相杂,儒服与道袍交错,他们带着各样目的,操着不同乡音,见江永起身开口,便一致安静下来,“永三尺微命,重孝在身,奉旨推行新政,常恐力有不逮、思有不及。今邀诸君来此,一为澄心明意,破除坊间谣言以安众志,二为答疑解惑,条析新政主张以释疑忧,三为集思广益,探讨改革得失以减过错。还望大家直抒胸臆、畅所欲言。《书》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注6)’,江永愿与诸君共勉!”

在场之人皆知此话分量。改革牵涉多方利益,民间议论纷纷,朝中弹劾不断,江永以召开龙山之会的方式集中听取意见、讨论问题,便是要同不满与反对者当面对峙,将所有有争议的问题摆在明面上解决,若此后再有妄议阻碍者,便是“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一旁的董齐停下记录会议的笔,掠过江永侧脸的目光微露惊诧——他曾与江永抵足夜谈,知其谦恭谨慎也知其热血难凉,如今却见寒刀锋芒毕露,是仓然迎敌,还是时机已至?

台下议论纷然。有人问起新政的具体举措,江永逐条解释清楚。有人质疑新政推行的效果,江永便将中央与地方的财政算给他听,考虑水旱荒年扣一些,考虑内外兵乱又扣一些,再加上调兵、固城、修路、筑堤等各样消耗,若是沿用旧的税法必将国匮民穷、难以为继,而推行火耗归公、齐民纳征、摊丁入亩与松弛海禁后或能得一线生机。随后又有人顾虑官吏之阳奉阴违,外夷之趁乱入侵,兵匪之劫财扰民,江永也分别给出应对措施与制度保证。冬阳斜挂云端,照见江永额上的淋漓汗珠。他正想缓口气、喝杯茶,忽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至耳畔,“阁老推行新政,无非为齐户等、均贫富、一尊卑。然而士乃四民之首,岂可与工商农户等量齐观?若令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则士人之尊尽矣,又如何垂范社会、教化万民?商乃四民之末,轻迁徙,存远志,无有居心,其囤积而民饥馑,谋利而民贫厄。若增税于商,则其必将负担转嫁于民——阁老为开利源而齐民等户,便不怕弄巧成拙吗?”

人群中立时有人反驳道,“老先生此言甚为不公。士绅握天下政教之脉,商贾得四海钱谷之利,当兹家国存亡之际,阁下不令二者捐私纾难,反全责税役于工匠农户——此二民何其贫乏,不待挽救皇朝危亡,便已被盘剥殆尽。良顺者有转死沟壑之悲,险恶者无逆来顺受之理。待其铤而走险,则士绅商贾之财富又能保存几时?今李翊在陕,全寿入蜀,白教滋扰浙、闽、粤,老先生公然为士绅搏尊名、为商贾谋实利,毫不顾及黎庶悲苦,竟不知真是为名教卫道,还是别有用心与逆贼勾结?”

“正因教化不修、民风不厚,方有胡虏肆虐、流寇披猖。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阁下不以理顺纲常、持正名分为首务,反要乱四民之序、动礼教根本,岂非南辕北辙、因小失大?”

“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仓无宿储,民无温饱,先生仍侃侃而谈礼教德化,比之晋惠帝‘何不食肉糜’又有何差?”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拱手起身,“学生以为,士、农、工、商四民于我朝而言皆不可或缺。无士则无人行教化、理国政,无农则无人植谷粟、活万民,无工则无人制衣帛、造器械,无商则无人通有无、营四方。故而虽有异业,道者一也,理当同享国利,共赴国难。然皇朝定户等、别尊卑,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视哀哀下民为刍狗。元元生民靡恃,而视皇朝社稷为他物。昔乡人劝曹刿‘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正由于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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