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辅弼惠帝四载,成祖靖难后,命其草诏即位诏书。孝孺宁死不从,慷慨就戮于巿,十族八百余条性命并受牵连。“读书种子”既殁,儒家“明道经世”之志愿与王朝“政出一门”之主张凿枘始终。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士人每袖手妄谈心性,股肱惰而万事荒,徒令乱臣贼子接踵于天下,“此墓修于万历年间,八十载风侵雨蚀,业已坍圮大半。伏乞皇上下旨修葺,并赐追恤,以励天下士子之心。”
方孝孺身罹奇难,直至万历年间才被平反。弘光帝不愿彰先祖恶名,对大臣屡请旌表的奏疏置若罔闻。等到并非成祖子孙的隆武帝登极,因无祖训遗命之扰,诸公又纷纷旧事重提。“正学方公骨鲠千秋,虽力不足以尊主锄强。国破君亡之日,犹不惜一死,”他心下已经恩准,却不想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只是朕甚惑焉,欲报故主恩情,一死已足。又何必激怒成祖,以致沉先人之宗,而枉及十族(注17)?”
“正学先生以伊尹周公自望,以辅明王、树勋业自期,惜乎时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至于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江永斟酌片刻,沉声道,“先生负天下诸儒之望,不为成祖所用,必受殒身湛族之劫。此人主之命,不关先生之甚不甚也(注18)。”
“好一句‘九死成就一个是’,这天下‘是’字,皆由尔臣述之,”置道统于君统之上,称从道胜于从君。身为帝王,新梓岂会心服?他讥刺道,“方孝孺死,浙东之士殉建文君者独多于天下,足见此地行有劝而德有风矣!”
方孝孺与江永的经历甚为相似。二人皆为浙东人士——此其一。二人之父皆因乱命枉死:孝孺之父克勤以空印事连,终系死狱中;江永之父江潮以直言速祸,遭阉党惨杀——此其二。二人之师皆为声震朝野的当世儒宗。孝孺之师宋濂,学贯古今,制一代典章文物,江永之师宋景迁,学以慎独为宗,推称孝孺以矫王学空疏之弊。前者坐胡惟庸党,卒于徙途,后者为胡虏所俘,捐身扬州——此其三。有此三者,使江永再为同乡说项,难免惹人起无端之遐想。而新梓自孝孺一人语及浙东文气,便是将话题由旧日转到目前,落在江永身上。“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道者,绋也,君与臣共执之,前者唱邪,后者唱许,方能毕其一功,”江永回应道,“若独人臣致命求‘是’,唱邪者手不执绋,足不履地,便有千钧之力,曳木之职亦荒矣(注19)——此正学先生困于株木而成仁取义者也。浙东先辈教臣以忠直,臣须臾不敢忘怀。惟愿致君尧舜,成丰功著大节,使生民无憔悴之形,社稷无劳扰之忧也。”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注20)’,方正学伏节死义,其情可悯。赐谥‘文忠’,不亦宜乎?”
“正学先生曾著《正统论》四篇,明礼义之教,辩华夷之分。今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更需正人心而扶世道,植纲常而励士风。伏乞圣上易‘忠’为‘文’,以彰先贤破邪正道之心。”
“文正”乃谥之极美,非立千古之德、建不世之功者不可得焉。先时江永为宋景迁请之,如今又为方孝孺请之,新梓不以为然,脱口而出道,“无乃太过乎?”
“谥法之设有美有恶,因人贤否而示劝惩。如今世风浇薄,更需——”
“还是‘文忠’为佳,”隆武帝打断他的话,意味深长地说道,“‘文正’之谥,朕只留与一人,只看他有无此意。”
江永指尖一抖,险些把风灯丢到地上。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注21),”新梓笑着帮他扶住木柄,把话说得又明白些,“君其勉之!”
下到山底,法驾卤簿皆已就位。新梓又与江永商讨了几句政事,嘱咐他早些回府休息,随即便登上御辇,在内官和卫尉的护拥下浩荡返宫。直到簇烈的灯火消失在夜色尽头,江永与了空才直起身来,“陪我去南岗看看吧,”江永松下口气,额头全是汗水,“该如何称呼您,大师,还是殿下?”
“江先生唤我书桐便是。”
“好,书桐,”江永将灯笼举到林书桐的颊边,端详片刻,在眸中蓄上泪水,“多年不见,你与令尊愈发肖像了。”
饶是常伴青灯,四大皆空,了空大师也不由湿了眼眶。
夜寒路滑,书桐搀扶江永上山。二人的身体贴得很紧,气息相连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从何而来?”快到半山腰时,江永突然发问。
“自北方来。”
“住寺还是游方?”
“行云流水,四处挂单。”
“可曾遇险?”
“都是修行。”
江永嘴角微颤,还想问些什么,终于闭口不言。反倒是书桐又启了话端,“下午初到南都,在江府谒过尊眷。惜乎因缘尚未成熟,不能结识令郎。只留书一封,尚祈公子惠阅。”
搀扶的双手微微用力,江永明白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四周布满天子的眼线,他们无法尽用实言,“待江颢回府,定为书桐转达——用过斋饭了吗?”
“只用一半。”
“为何?”
“来拜现世佛。”
沈蔚留书桐在府上用斋时,前太子林书桐、如今的了空大师现身南京的消息传入隆武帝的耳中。他不觉此人有甚威胁,然其先前在留都掀起两场风潮,走投无路之际,皆由江永回挽。如今再度拜谒江府,孰知又有什么心思?他本打算在南郊迎候江永。有了这一变数,索性遣内官登门催请,将书桐也召到自己身边。
“《五灯会元》有言,‘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凤凰落难,傲骨难折。江永听出书桐话中的不满,柔声告诫道,“卷舒之道,犹需学也。”
康平公主与驸马周濬的墓园就坐落在中岗。当日周濬赔上自己与侍女的性命,将南都搅得满城风雨,只是为了让康平公主能够以应有的规格入土为安。弘光帝对此事耿耿于怀,对公主丧礼多有降杀。隆武帝继位后,主张革故鼎新,凡先帝幸昵之人,今上即刻汰斥,凡先帝罢废之事,今上即刻施行。而康平公主作为思宗之女,蒙冤之身,理应为新帝“天恩泽被,彰于后世”。于是钦天监重选吉壤,工部重造坟园,建五间享殿矗立墓前,又附设燎炉、石碑、神厨诸所。墓园之中夜色如潮,枯蓬折殒,残花憔悴,刺骨的寒风穿过枝叶,叫者、嚎者、宎者、咬者(注22),前者唱哀而随者唱和,令园中万物一瞬接一瞬地凉寂下去。
“令姐之事,江永愧恨至今,然所能为者,只此而已。”
时非霜降、冬至,未设素羞小祭。公主的神主前仅有香炉一鼎,花瓶一对,烛台两座,以及蔬果脯醢若干碟。书桐从护坟内官手中接过三支线香,焚燃,举到眉前,“世事是幻非真,惟冀长姐与驸马宿障消灭,永离劳尘,来日往生极乐,早证菩提。”他以俗世之身三揖上香,随即坐上苫席,合掌念诵起《无常经》来。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江永佛缘不深,勉强默写出一篇偈文,搁进燎炉烧成灰烬。书桐走出享殿,在他身后鞠躬长拜。
“金陵居大不易,今后还是向北,”江永转过身,将他郑重扶起,“一切诸行无常。聚沫之身,千万珍摄。”
他仰头看向天际。疏落的星光,裹在云翳里,被枯枝摇落进疲惫的双眸。隆武帝的那句“游鱼迷海月之影”在耳畔响起,江永皱紧眉头,将满腔腷臆化为一声长叹,“恐非游鱼迷眩于海月之影,而是波旬要来灭涅槃之佛了!”
注9:引自明代方孝孺《逊志斋集·君职》。
注10:引自明代方孝孺《逊志斋集·民政》。
注11:引自《孟子·公孙丑下》,犹言以暴制暴。
注12:引自《荀子·天论》。
注13:引自《荀子·解蔽篇》。
注14:引自朱熹《中庸注》。
注15:借鉴自清代潘永因《宋稗类钞》中程颐谏宋哲宗事:哲宗皇帝尝因春经筵讲罢移坐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
注16:引自朱元璋《褒忠诗》。
注17:引自清代方苞《方正学论》。
注18:借鉴自黄宗羲《明儒学案》。
注19:借鉴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臣》。
注20:引自《论语·里仁》,意为:君子不能离开仁德,哪怕是一顿饭的工夫,在最匆忙的时候要与仁德同在,在最颠沛的时候也要与仁德同在。
注21:引自《论语·八佾》,意为: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将要用夫子来唤醒百姓。
注22:引自《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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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无自立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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