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灭度之事极密,是桑杰泄露于你的?”
“景廷密报,元烨已疑活佛身故,正遣安北将军佟允文及鞑靼官员往核之。我见桑杰微服来川,想来此事不假,”中原逐鹿,各方皆遣间谍探知敌情。江霖与东南义军关系甚密,拥有景朝的消息渠道也不足为奇,“我欲同他前往陕西,争取李默的支援。顺朝在甘州设有重镇,可就近提供兵马粮饷。桑杰尚存求援罗刹之心,待我循循劝之,限干戈于域内,免回纥掠唐之祸也(注10)。”
“长安妖氛屡炽,何去为?同云——你莫不是在躲我?”
江霖对他的坦诚颇感惊异。赵晋一向临事不拘小节,却对人性幽微与权势升降十分敏锐,若是直接否认,反倒显得虚伪。江霖沉默着听了会雨,开口道,“我不会与赵蓁成亲。”
“我不是——”
“表兄,我们是同心一体的,炎黄子孙,都要是同心一体的,”江霖摆手打断他的话,“安史乱后,山东奥壤,悉化戎墟,终李唐一朝,不能归河朔于周道王化,此华夏百年之悲也。我去长安,非仅为援蒙攻萨、弱彼而强己,更为与顺修好,分灾而共庆。山河破碎久矣,礼乐隳堕久矣,生民蒙辱久矣,存亡之会,岂敢待哉?”
“总有一天,我们会建立一个远超大唐的煌煌盛世!”
江霖侧脸看向表兄,灯光之下,赵晋的眼睛格外明亮,“兴亡百姓苦,光华郅治之事,不必贪一日之功。能够安社稷于盘石,苏生民于困厄,便好了。”
雨停了,两人踩着积水下山。回到城中时,天边刚翻起一抹鱼肚白。
小厮睡眼惺忪地打开府门,道了声“少爷,表少爷”,又打着呵欠转身离去。府中一片沉黯,唯东隅的客房中烛火未熄。赵晋吸了吸鼻子,直接推门而入,“哈,这么多书。董二小姐莫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做得个两脚书橱。”
“那也比某个酒囊饭袋强上千倍百倍。”
赵晋哈哈大笑。董磬从堆积如山的书后走出,与赵、江分别见礼,“早不如巧,花生乳酪想已放凉,正好请你们一起尝尝。”
正是赵晋在门前闻到花生和奶香,才领着江霖冒然叨扰。昔年董齐治理南疆,将长子董俨送回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董俨与夫人享寿不永,多年后江南陆沉,他们的一双儿女董磐、董磬投奔主政云南的祖父。与素昧平生的亲戚艰难相处不久,董磐和一位土司的女儿成了亲,从此隐入深山,不问外事,董磬则来到保宁,拜经学大家江颐为师。江颐师承宋景迁、江永的浙东学派,对史学研究尤为看重,所谓“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注11)”,既为人事,则发六经之旨,不过究三代之大道,事变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仍待今人考之。和他们相比,江霖读史不过如隙中窥月,摭拾片言以应时事而已,“数年前徐若水撰《尚书古文疏证》,具陈古文大伪之处。引经据古,条分缕析,读来真令人拍案叫绝!”
“道冲乃不世出之史学奇才,可惜明珠暗投,为五斗米做了多少欺世文章。”
“世事如潮,自有千淘万漉,些许黄沙掩金,无碍的。”
董磬盛了两碗乳酪,向赵晋瞥去一眼,放下汤勺。趁赵晋自己服侍自己的当儿,她从书案上取来尚未完成的《新旧唐书考正》书稿,分予兄弟二人阅览。江霖外行观场,不敢妄加品评,“听闻顺帝诏征民间金石、遗书,数年来储集甚丰。在下此去长安,定向李默求一道敕书,好方便灵璧姐姐来日出入弘文馆,撰成此垂范后世的伟作!”
“旧唐故都之文物典籍,若蒙披览,必大有益于拙作。董磬在此先谢过了!”董磬拱手致谢,转身将拳头擂在赵晋背上。原是赵晋在旁狼吞虎咽,不小心将勺乳酪洒在手稿之上。他用小匙打捞许久,最后索性探首吞食。看着被汤水和口水浸湿而模糊不清的字迹,赵晋自知理亏,不敢反抗,“我重抄一份便是!”
董磬剜了他一眼,不再理会。
江霖转移话题,为表兄解围,“为匡宣末理学虚掠高玄之弊,近世学者多重考据。无论是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还是穷究天人,通变古今,立言宗旨,我独见学士空耗精神,陈编万卷著述,若试之国计民生,似无些生益处——灵璧姐姐,可否为我解惑?”
董磬沉吟半晌,“近世儒学经史二分,一派主张‘理学即经学’,天下之道,不出六经之外。欲求贤人圣人之理义,必考三古之典章制度,欲考三古之典章制度,必明古经之先师故训。彼等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一字之考,则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久之,乃以一隅自限,离世愈远,气象愈狭,复又各分门户,是其师而非其异。宣称言必有据,证必多端,实则舍今而泥古,复入虚无之境。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有何益哉?”
“另一派呢?”
“另一派主张‘六经皆史’,经者,先王政典之容器也,不可离事而言理。时事更易,道亦将随而变,故六经不足以尽夫道也。”
赵晋插话道,“有何不对?”
“并无不对,然则事物之变,多出六经之外。察今日之文章制度、人伦日用,与三代悬殊迥异 ,既执古以用今,又难于知时而创制。非是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注12),舍人事而言道,则道不可知也。”
“姐姐这话未免偏颇。道有常,有变。常者本乎自然,虽物有万殊,其归则同;事有万变,其致则一。常者应乎时变,虽圣人智力无能尽之,乃有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江霖辩白道,“小而言之,倘晚唐君臣慎齐襄‘及瓜而代’之空言,或免桂林庞勋之乱阶;倘宁王宸濠知魏武何所败于赤壁、友谅何所败于鄱阳,焉有焦舍亡族之惨祸?大而论之,国家之兴亡,在于人心之向背。凡亡国之君,莫不横征暴敛,苛虐无道,视生民如犬马;凡治世之君,莫不俭约自守,薄赋省刑,与百姓同忧乐。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自古皆是一个道理。”
董磬放下汤匙,不置可否,“边卒久役,未必谋叛,铁索连舟,未必焚亡。至于君王竭民之力,取民之财,‘太平犬胜乱离人’,犹是百姓忍气吞声时多,而王朝分崩离析时少。人易贪小利而不顾其害,用小智而不计长谋,及至祸临,方知覆水难收——非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乃一败涂地之后,方知是旧辙也。”
江霖皱眉深思。赵晋望了眼董磬,又望了眼表弟,“通文史者未必能治世,善为官者未必善从学,既如是,所谓‘与士大夫共天下’,到底是和谁共天下?”
“我曾见一位耶稣会士手举《圣经》,在教堂前高声疾呼,‘凯撒之事归凯撒,上帝之事归上帝’。虽是宣称政治与宗教两不干涉,然士人中学政殊途,亦近此理,”董磬又补充道,“最后那名传教士还是被赶走了。”
赵晋干笑两声。
“学贵独立,政贵和同,穷理与治理究为两事,”江霖点头道,“然则华夏广土众民,唯士人书同文,语同音,同修四书五经,同宗周孔之道,乃得施仁义于天下,安社稷于万世。士者,四民之首,纵然非必为仕,黎庶亦每以尊长视之。学问文章之权,隐而难知,儒学坏空却难以岁月更替,原因正在于此。”
赵晋接过话头,与江霖辩论,“我看未必。秦时尚法,以吏为师,今者地方之政,亦多仰胥吏而成。想来道德止于润身,修政理民之事,何妨用法?”
“奈何当今之律法,依旧是儒家纲常礼教之律法。”
“世人尽知‘便国不法古’,既然补缀无益,那便破旧立新,另起炉灶,”赵晋语不惊人死不休,“三尺之法,本应与天下人共之,如不能一视尊卑亲疏、贫富贵贱,不能杜绝徇私阿贵、因事枉纵,不能免除法外之法、刑外之刑,不能禁止暗室隐规、官官相护,则律法不过上位压服下位之工具,绝非禁暴而率善人之准绳!”
董磬看向他,目光中难得流露几分欣赏,“那该当如何?”
“当然是——”赵晋正要开口,江霖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笑道,“天明,且休住。”
注8:引自《圣经·诗篇104:5》:将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动摇。
注9:引自《公羊传》。
注10:指唐肃宗借回纥之兵平定安史之乱,答应他们抢掠洛阳以为报偿的旧事。
注11:引自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经解上》。
注12:引自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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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历添新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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