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也终于长舒口气,慢慢放开她,这才敢叫侍应生过来点单。
他替她点了鹅肝寿司和海鲜饭,自己却只要了个土豆沙拉。
她是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是她的幻影,是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你不吃别的吗?这点够你吃饱吗?也没点酒?”她不免有些生疑,抹了抹眼睛,沙哑着问,“没事,我可以请你的,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不是,我现在训练期间,要注意饮食干净。”他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姐姐,今天恐怕没法陪你喝酒了。”
那一晚上,他离开后,谭千渝躺在床上,反复回想她问姜也的最后一个问题。
“姜也,如果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姜也沉吟良久,才认真道:“我会尽全力。如果确实做不到,那我也没有遗憾了。”
言罢对她微笑:“就像我喜欢你这件事一样。”
谭千渝揉揉眼睛,下床去了书房,打开自己的老式台式机。机箱发出笨重的轰鸣声,她耐心等待电脑加载完毕,点开了桌面上那只熟悉的企鹅图标。这个通讯工具自从微信出现后逐渐没落,到最后,谭千渝连手机里都懒得装,嫌占内存。
大学时期的老同学太久不联系,电话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能期待通过企鹅再找回来一段关系。
毕竟她现在走投无路,死马权当活马医。
同为传播学专业,毕业后她的舍友易为春选了一条与她迥然不同的道路,她扎扎实实进了传统纸媒,后来又跳出版社,再跳时尚大刊后转型做数字媒体,再到后来觉得自己羽翼渐丰,便选择于上升期急流勇退,开始创建自己的媒体工作室,主做一些视角独特、观点辛辣的自媒体IP。
前些年还偶尔聊天,这两年几乎不联系,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内沉浮挣扎,斗智斗勇。
好不容易找到疑似易为春的号,给她留了言,谭千渝正要关掉软件,不经意间瞥到右上角冒出一个邮箱提醒,说她有18封未读邮件。此时横竖也无事,她顺手点开,扫了一眼。
这一眼,扫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姜也第二天早上就因为偷偷离开训练基地被骂,生活老师训斥他一顿。何西寺也亲自打来电话好一通痛批,甚至放出了“不想好好演就滚”的狠话。最后则是以“下不为例,再有一次不要我说,你自己走人”结束,恰巧被经过的陈介然听到,对方自然乐见其成,笑道:“姜老师还有脸说我,原来自己也暗地里搞小动作。”
姜也没理会他。
下午表演课,负责教表演的田老师进行他们特训,准备了一段节选剧本给大家研究。
其实整部《白虹贯日》包含铸剑、井里、学琴、取韩、亡身、烈妇、投剑七大部分,对应故事的起承转合。
这次田老师给姜也抽取的选段是学琴篇,拜师选段,姜也跟陈介然正好有对手戏。姜也的角色泰山仙人,化名琴高,年近九十,却鹤发童颜,丰神秀逸。擅抚琴,且能未卜先知。独居于峭壁之上,那处石坪也被称为阴阳界。
他早已知晓一个叫聂政的年轻人将来此地求学于他,好奇之下便在此等候。这天终于等到聂政拜见。
两人在此发生一段对话。琴高问聂政为何而来,为何拜师,聂政回答,琴高并不满意,命他在此思索。直到听到满意的答案,才答应将他收下。
陈介然迟迟没来,姜也便自己坐在一旁熟悉台词。等陈介然终于姗姗来迟,拿了台词,也不正眼瞧他,只紧着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念。见着田老师走过来,还客气地起身鞠躬:“不好意思啊田老师,昨天练功太晚了,有点困,中午补交起来晚了。”
“没事,你先看台词,我去隔壁屋里跟其他演员聊。”他拍拍陈介然肩膀就走开了。
姜也背得差不多了,开始酝酿情绪,在一旁独自进行无实物表演练习。被陈介然看见了心烦,喊了一声:“哎,你别在那来来回回地走动,影响我背台词。”
姜也瞄他一眼,便停下,专心熟悉台词。
陈介然摔了摔手里的台词本,又不耐烦地嚷道:“你能不能别跟蚊子似的哼哼,我台词都被你哼哼跑了!”
这下姜也总算看出来了,陈介然此人就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表面上对他和蔼可亲礼貌周到,私下里是一点都见不得他好,自己心里不痛快很不得所有人都别想痛快。
他点点头说:“行,你在这背,我去外头走廊里准备,好了你叫我。”
“怎么,说两句都不行?身为对手演员就这点素质啊?你还跟我对戏?你有情绪跟我对什么戏?”
“你想怎么着?”姜也回头,直直看他。
陈介然被他这么一问着实惊了一下,眼皮都掀起来:“干什么你?冲我大呼小叫,你算老几?”
“我问你想我怎么着?不是配合你吗?”
“行,你背过身去,就那个角落站好了,别让我看你的脸,听见你声音,心烦。”
姜也看着他没说话,良久后,深吸一口气,才缓步走过去。
估摸过了半个钟头,他站得脚有些麻了,听着背后也没什么动静,便出声道:“可以了吧?咱们对一下戏吧。”
房间里没人回应他。
他回过头来,见陈介然靠坐在对角处的扶手椅上,手拿着台词本,居然睡得正香。
姜也心里一万句脏话飘过,走过去踢了踢他的椅子:“陈老师,快醒醒。”
陈介然一个哆嗦忽然醒转,猛然直起身子:“嗯?我没睡啊,没睡。你干什么呢你!有病吧!”说着对姜也怒目而视。
姜也只问道:“还对戏吗?”
“对,开始吧。”他揉揉眼睛。
两人开始走位。
陈介然只念台词不跟动作,台词也老记不住,总是要瞄几眼台本。连走三遍后,姜也实在忍不住了,出言提醒:“陈老师,能真的演起来吗?你不能光走位啊,等会儿田老师是要看咱俩真的排出戏来的。”
“哟呵,你一个三流电视剧演员还要指点我演戏啊?”陈介然冷笑,“那请问你有何高见?”
“我只一句话,你是拜师,拜师你得跪下拜,再不济你也得作个揖。”
陈介然心头怒火更盛:“怎么着,还夹带私货啊?我跪你?你有那个命吗我跪你?”
说着将台词本啪的一声摔到地上:“那不如姜老师,先给我示范一下怎么跪人?我毕竟不是你,不擅长跪地求人。”
姜也看着地上那摔得乱七八糟的台词本,眼眸沉沉,没有吭声。
陈介然本来两处奔波就倍感辛苦,成天睡眠不足,精力不济,好不容易过个周末还得去参加商演。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何西寺还没少在自己这个一号主角面前明里暗里地夸他,什么有悟性,理解深,表演有天分。搞得他有点不爽。什么意思,他心里清楚,就是拿别人提点他。现在看到姜也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来气,他傲个什么劲?
再什么流量演员也是演三流烂剧出来的,不夹着尾巴做人还要指点自己?不知道底层演员要姿态低点做人?
想着又拿下巴点他:“演啊,你不是很能演吗?”
姜也没有闪避,只道:“行。”
他从容不迫向前一跪,用力一磕,缓缓直起身,仰头看向陈介然:“父仇未报,知己未酬,聂政不敢回家!”
那眼光灼灼,似有实质,陈介然看了非但不解气,反而更添堵,只怒骂道:“你瞪谁呢?我是你师父,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敢这么瞪你爹?会演戏吗!你眼睛不能看我,得盯地板!”
他勾勾手指:“你再来一遍。”
姜也扶着地板,忍着肋部疼痛,慢慢站起身。小心地换了几次气,才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
“陈老师,什么时候才能正常对戏?”
“你演到我满意为止。”
“怎样你才满意?”
“不知道,那得看你专业度了啊。”
姜也咬着牙,胸口起伏数次,最终笑着点头:“好。”
田老师推门再次进入房间之前,一个半钟头,姜也给陈介然磕了足足108个头。直到最后,他感觉额头上有什么液体轻轻滴落,从鼻尖滑下来,顺手摸了一下,是鲜红的血。但那都不是他在意的,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肋骨,很疼,疼到呼吸稍重些都是负担。
“仙人,父仇未报,知己未酬,聂政,不敢回家!”
等他最后一次,用疼到颤抖的声音把这句台词喊出来时,意识已经濒临模糊。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再度站起来。
不能就此倒下,不能退出因为这些胡搅蛮缠不值一提的小事生气,更不能因此退出剧组。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在最后一口气前,把自己能做的做好。
命运在这一刻展示了它诡谲的一面。
这时跟田老师一起进来的,还有之前除了周末从不在基地现身的何西寺。
姜也半夜出培训基地的事儿被通报给他后,何西寺感觉需要整顿一下演员纪律,便叫生活导演给他了一份考勤名单,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大吃一惊,陈介然居然有一半以上的出勤都是后补的!也就是说他大概率都迟到或早退或者压根没来了。
问及生活导演此事,对方一开始在打马虎眼,后来见何导态度很强硬,只好支支吾吾地吐露出陈介然可能是还有别的工作安排同时在走。何西寺大怒,直接不打招呼亲自赶飞机来q市的训练基地,直接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开门他看到的就是那一幕。
那其实也是他想象中聂政历尽千辛万苦后求学成功的一幕。满身落魄,形神狼狈,唯有心中一团火,那一团信念的火不被熄灭。
何西寺说不清是被什么而打动的,但他眼光触及到姜也额定的血痕,满头的汗,狼狈的形容,痛苦的动作,他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聂政。一个活生生的聂政。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响亮又干脆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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