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容醒来的时候，前世过往种种在她脑海里闪片掠过，如同死前的走马灯，遽然急转。她躺着不能动弹，喉咙里破风般呼吸，身体仿佛仍被那柄魔刃钉在岩壁上！
“呃啊啊——”
她紧捂住胸口弹坐而起。
没有流血。
手心是白的。
卧房外临窗枝桠上的鸟雀振翅膀飞走前，清脆啼叫了一两声。
阳光透过木格的温润的雕花忽闪忽闪映照出淡影，撒出金色的细灰，几缕若有似无的熏烟飘进来。
沈京容板正地呆呆坐了会儿，好像她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妆奁环钗，绫罗鞋帕，以前每日被她精心添置摆弄的内室物件整整齐齐，高低错落地环绕着她。绵软又舒适的感觉从被榻传来，晃荡起疲惫破落的身心，沈京容眼皮乏乏的，头重重的。
她合闭眼睫仰头倒在枕被上。
“容儿，名花佳人两相欢，我低头仔细瞧见，这株夜牡丹的绝色到底比不上我的阿容了。”
“丝竹管弦，宾客满座，酒色喧哗喝到尽兴，有容儿常伴在身边，我真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容儿……”
容你个头啊！
沈京容甩脑袋愤愤地睁开视线，散放的黑发一并掠落至眉梢耳垂，她一想起与那个人的纠葛，差点后槽牙咬碎，原本明艳动人的五官，此时的表情却像是在狂风暴雨中的艳荷，愤怒兀立，任一众摇倒莲叶被摧得翻白，自誓要竖卷起每一片花瓣抽风打雨。
胸痛都不顾了，她一把拍床板坐起来大骂道：
“纪枕风！死狐狸！老娘待会儿便去剐你的毛，扒你的皮，剁掉你的九条尾巴骨！”
恶狠狠的话说出来后，眼泪却先掉下来。
情爱纠葛如穿眼云烟，如今回想半觉荒唐，沈京容玉指葱葱地抹掉几滴泪，有三四缕异香萦绕在鼻尖，沈京容动鼻尖嗅嗅：
麝香，
雄黄，
肉桂，
归茴……
沈京容越闻，脸色越显得黯沉，她掀被子耷拉两只软鞋直往窗户一推，冲不远处树下的人影大声吼道：“大清早的不让安息啦！人不睡觉鬼还要睡觉呢！再烧，再烧，姑奶奶我把你们都带走！”
几名合欢宗弟子熏烤整只鸡的动作顿时停住。其中一个拿着药杵，正把丹药杵碎当香料撒的好看青年向她赔笑道：“师妹早啊，搅了你的春-梦，一大清早火气这么大？”
“咦，小师妹怎么哭了？”
另一个拿扇子的青年眼儿尖，扬眉乐了，“是咱们做的烤鸡香味让小师妹馋哭了？”他扇扇手在脸边捂嘴，造作道：“求求师兄们分我一口吃吧，馋得我都流口水了，太香啦——哎喂！”
“你打我干嘛！”拿扇子的扬头怒道。
“笨蛋，没看到小师妹眼圈又红了吗？”撒丹药的说。
“别吵了，要我说师妹是做可怕的噩梦了。”站着的人道。
“鸡，转圈还烤吗？”蹲脚下的那人问道。
……
沈京容恍恍惚惚听进去他们的声音，她认得这几个人，拿药杵的叫楚旦大，捂扇子的叫辟高翘，中肯发言的是卜矜持，专注烧烤的叫郝勾人。
他们是门派里“老人”了，不爱入俗，宗门里的男男女女添减流动，赶着队儿要在红尘里试炼别人的情关，他们天天在林子里捉鸡撵狗，打鸟摸鱼，荒闲资质。
要知道合欢宗弟子个个吃的青春饭，世人总多是爱挑新妍的容颜喜欢，沈京容少女时期和他们混耍一起时，有时劝过他们下山历练一番，就算没有战绩，失意而归，回门派做管事师叔在小辈们面前也多些夸夸吹牛的谈资。
师兄们看草是情看花是爱，今天调戏一只猫，明天诱惑一只鸟，不是游到这里就是摆到那里，丝毫没有与人厮混恩爱的，作为一名合欢宗人该有的觉悟。
沈京容的上进心带不动他们。
换师父的话说，是白白浪费了他起的好名字，和他老人家培养的心血！
关于名字这事儿，沈京容忽然想到师父其实是不太喜欢她的名字的，老说听起来像是，高阁候府里某位大小姐的芳名，不如叫阿柔阿娟桃红柳翠，白莲莲绿察，易娇娆来的宗门对路，总之放在他的徒弟堆中念，非常违和。
沈京容她觉得师父起的花名吧……
在修习时确实方便区分每一个徒儿的个性和杀手锏，可到了外面，不就等于把妖艳贱货的盖印往脸上戳吗？她才不做庸脂俗粉，取的名和字，越看不出来路和招数来才最好。
合欢宗在当今武林中的地位如同过街老鼠，除非特别爱老鼠和特别爱当老鼠，说出去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师父念叨她这名字的时候每每不顺口，沈京容偏偏就没改，仗着眼波楚楚的貌相，蜜唇一碰，撒撒娇糊弄过去。
师父总说随你随你，爱咋咋地了。
沈京容倚窗托腮凝望着清一色穿紫纹暗袍的师兄们。
她出山门，十九岁便死了。
至今不知道他们四个下山了没有。
沈京容揩了揩眼眶，手心弯做喇叭似的隔窗大喊道：“楚师兄！辟师兄！卜师兄！郝师兄！你们还好吗？我好想你们！就算老死山门，你们也千万别下山啊！”
这边换楚旦大，辟高跷，卜矜持和郝勾人一脸黑线了。
楚旦大眼中更有泪花，他是四人当中没资历且年纪最大的，平日里对小师妹的关爱和呵护，都错付了。
沈京容没瞧见楚师兄眼中的晶莹，转身披穿外裳，挽扎乌发，踮踮脚穿鞋往屋内的门外跑，边跑边寻道：“师父，我回来看您了！您在哪里？对不起，我不该拿您泡的药酒换首饰，垆柜里第二排和三排的酒坛子只有一小半醇度，味道淡，都兑过水了。”
“师父，您孔雀裘的绸块是我添上的，夜里换灯芯的时候火油爆了一下，溅了个小洞，我知道它是绿金色，可手里仅剩大红的绸缎便用着裁一块补上……”
“师父，姑苏的婆婆已经有曾孙啦，她跟我说让您别再想着她，她再也不想看见你这个负心汉，小白脸……”
一声剧烈的咳嗽从东厢房那边抖出来。门吱压着打开，看不清具体年纪的长袍男子从中走出来，容光饱满，鹤发童颜，犹如二十来岁白头的样子。
他佯摸着青胡茬都看不见的长须，白净的脸上表现出成熟沧桑的神情，清清嗓子走到徒弟们面前。
沈京容见着想念极了的师父，像只翅膀绚丽的小鸟飞也似地扑抱住了他，她赖在师父肩头，哇地一声哭出声道：“师父……”
然而双臂紧紧环绕下的身体却僵住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闷脆的骨头响。
响声之突出甚至传到了在树下烤鸡的楚旦大他们耳朵里。
沈京容一向明白她师父老人家腰不好的，问就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她鲁莽了。。。
“扶，快扶我坐，臭丫头！”
师父疼得直抽冷气，沈京容立马松手，和楚旦大孝顺地扶他在靠门槛的台阶坐下。辟高翘和另外两个师兄去搬来了藤木椅，一同七手八脚地搀师父上座。
师父在棉花靠背上抻抻腿，稍稍舒坦些。
“师父，我……”沈京容小声说。
“京容啊，你明日马上便要动身下山了，说话行事稳重些，动作开合小一点，下面不流行唱山歌，嗓门也弱一点，更能在人家处讨得喜欢。”师父慢悠悠呷了口清茶，“还有啊，在外扑男人可要看准眼，老弱病残通通没多少精阳，还费时费力，多少黑良心的哄骗小姑娘服侍毛病养老送终呢。”
“还有啊，你犯的那些错，我——”
师父刚张开口，他便对上了那双楚楚可怜的如水媚眼。
在旁的沈京容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不施妍黛的脸上容色内敛，宛若春雨时节的粉嫩梨花，委屈巴巴听候发落。
“念在你早有悔过之意，且主动报出，暂不追究了。”师父点了头说完，转脸看向楚、辟、郝、卜，他眉毛一竖，就近狂拍楚旦大的大长腿和辟高翘的屁股肉训斥道：
“你们几个！不好好修炼媚惑之术，闯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看看小师妹怎么用的媚术！平时就懒懒散散，背着我打野味就算了，居然还敢用我的息香药丸当调料！吃得美，美，美吗？罚你们三天不许吃早饭，通通给我把糟蹋的香料丸碾好！！！”
“是，师父！”
四个师兄一迭声直答应，卜矝持和郝勾人怕被打巴不得早点离开，烧烤工具来不及撤，一人挽一个挨了巴掌的麻溜地赶去制香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沈京容和师父。
“师父，我也该走了。”
沈京容说话时舔了舔嘴唇，目光定落到那只通体金黄，散发着焦香味和滴热油的，香喷喷的烤鸡上。
“爱徒儿，乖，去厨房拿个碗碟，拿双筷子来再走。”师父也吞口水，“现成的鸡肉可别浪费喽。”
“师父，你吃不到的。”沈京容说。
“你难道想单留着独吞呐，太伤师父的心了，我坐这两只眼看呢，若不是老腰不好，嗳哟哟，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一个忤逆师意的徒弟哟……”
沈京容摇头。
她站在树下环顾四周，砖瓦草木如同两年前的一般未变过。悲伤和不舍的神情显露，沈京容垂眸道：“师父，我的魂魄飘回了山门，您现在在我的梦里。死前我总一直思念你们，想念着宗门里的所有东西。”
“您说您教会的徒弟下山了，没一个记得回来看您，给您带杞子酒，我说我一定，一定给您带，”沈京容嗓间发酸，她双手掩住面抽泣，声音哽咽，“可您也等不到我了，因为，因为我……”
“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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