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正堂。
袅袅的雾气从碧绿色的茶叶中升起，淡在了半空中。
计憬虽是祝吟的贴身影卫，却并未跟着进房，而是抱着他的剑，立在门外侍候着。
院中立着的那株红梅早就谢了个干净，只留下点点幽然的余香散落在府中。
“说吧，什么事？”祝吟收起了在外那副不通人事的模样，难得有些正色，但总体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他早就察觉到眼前的男人并非只但是为了算偷翻入府的事情，多半是为了那天突现的琵琶女而来。
“在下戚亦眠，云霄宗弟子，奉师尊之命前来查案，方才多有得罪。”方才还拿剑逼人的人起身作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便也不再寒暄。
“可否能问道友一句，那夜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主府。”虽然动作谦逊有礼，但戚亦眠狭长的眼眸中却如他早上挥出的剑那样冰冷，不带一丝的温度。
“又或者说，你与那琵琶女，是何关系？”
祝吟抬手抿了口茶，虽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举手投足间却散发出一股倨傲疏离的劲儿。
方才街上有人不便明说，但这借口找的也委实是有些拙劣。
祝吟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吐槽了一句，撩起眼皮，不客气道：“我与那琵琶女并不相识，见她行踪诡异，略关注一二罢了。”
“初到云溪镇，我也没有去主动招惹地头蛇的道理。”
他这话说的倒有几分耐人寻味了，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说琵琶女是这里的地头蛇，还是讽刺方才戚亦眠的无礼举动。
只是他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戚亦眠也未继续开口逼问。
“但若你愿意告诉我那只猫在哪里，我便愿卖你几条线索。”祝吟端坐在软榻上，话锋一转，方才还冷的不行的一双眼弯弯地亮，又把话头转回了自己的目的上。
戚亦眠：“……”
一次马失前蹄让人念叨了一辈子。戚大公子这辈子没吃过这亏。
但他面上不显，被人拒绝了，也不着急，心平气和的喝了口茶，“仙尊有令，此事牵扯众多旧事，必要之时可以动用摄魂之术。”
“你深夜入府，本就疑点颇多。”
他慢条斯理地又往祝吟喝空的玉杯里重新斟了一杯，冷眼看着眼前拒不配合的某人。
“就算你不愿配合，她挑的都是些贵公子下手，如今你更是直接扯断了她的琴弦，她便更不得放过你了。”
祝吟双眼眯起，若是他自己甘愿入套，那是一回事;如今这人逼着他入套，便又是一回事了。
他冷笑一声，阴阴侧侧道：“那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祝吟自有分寸。”
“我从不知云霄宗何时竟有了无凭无据便能左右人生死的道理。”
这便是没什么好谈的意思了。
祝吟说罢便理了衣服，也不怕他，再不分给戚亦眠半个眼神，转身向外走去。
戚亦眠未曾动身拦他，若论证据，他当真拿不出来；若这人是他追查了三月的幕后之人，也应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说到底，他方才不过想恐吓一番，却不料对方根本不着他的套。
倒是个有个性的。戚亦眠眯起眼睛，眼神定在那人微抬的指尖。
在他指尖触碰到门口的扶手时，空气中突然传来点点细微的波动。
戚亦眠脸色一变，惊呼一声：“小心！”
无数根锋利的琴弦顺着门缝爬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中晃动，直直冲着祝吟的面门而去。
祝吟食指附在腕上的红线上，冷笑一声。
在他面前玩丝，可当真是有趣的紧。
只是他手中的红线还未放出，一柄长剑便侧身插入了木制的门板上，剑意四散，一声空灵的脆响后，千千万万断裂的琴弦从天上飘落。
接着，便被人搂进了怀抱。
可惜这个场景并不像画本子中那样浪漫。
戚亦眠常年修行剑术，身体素质极佳，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下直接将怀里人撞得眼冒金星。
银色的长剑脱壳而出，一声极细的剑鸣宛若龙吟，与方才拿来恐吓他的气势全然不同。
木制的门在受了那一剑后豁然洞开，强烈的风猛然灌了进来，门外哪里还是城主府的别院，一道光亮的阵法密密麻麻裹满了整个屋子。
祝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本就先天带着些不足，更别说如今的身体还是借来的，当即魂魄不稳，昏了过去。
戚亦眠紧搂着怀中的人，连着他一同，进了阵法中去。
当他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再去看怀中的人，宛然一副昏了过去的样子。
只是表情太过木然，竟然有几分魂魄不稳的表现。
方才在房间中那副锐气逼人的劲儿，也早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那副外表所自带的乖巧。
这样一看，倒是比醒着更讨人喜欢。
戚亦眠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却又懊恼自己为何会突然分心到这里来，凝了神望向了四周。
朱墙碧瓦，欢笑连连。
不时有三两个粉衣女子打打闹闹着从他们身体中穿了过去，并未意识到这里有两个外来的闯入者。
幻阵之中，一切皆是幻影。
……只是，不知这是那种幻阵罢了。
戚亦眠唤出自己的离相剑，顷刻飞出，撞向周遭漆黑一片的虚无，却被人弹了回去。
破不开。
他眉头紧锁，若他一人还好，但如今祝吟早已昏迷不醒，若在不清楚阵形的情况下带着他乱晃，他并非有十足的把握护人周全。
思索片刻，他还是选择了呆在原地，就地打坐起来。
祝吟醒来时，日头还高悬在空中，应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似是还未回过神来，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下四周，看也没看身旁坐着的戚亦眠。人是醒了，但思想还不知道停留在哪个地方。轻车熟路地要去推开前面那扇朱红的门。
“别动。”耳侧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手腕被一个人炙热的掌心握住，竟是直接定在了原地。
“我们现在在阵中。”
一句话，直接点醒了方才还有些迷糊的祝吟，将他的思维一下拉回了现实。
是了，他方才还在和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在城主府中喝茶。
可这里……分明就是合欢宗的内院啊。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子穿着粉色的纱，脚腕上的两个铃铛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不停的晃，发出银铃样的脆响。
竟与那夜弹琵琶的女子身上的纱有几分的相似。
戚亦眠敛了神，将愣神的人半借着力，带回了他们方才醒来的地方。
那粉衣女子趁着他们各怀心思的一霎那，转了身，对着身后笑。
“大师兄，你来啦。”她笑的甜美，两只眼眸弯弯的翘起，像倒过来的月亮，亮晶晶的，颇有几分媚态。
她身后，一个虚虚的白色的影子正抱着剑，鬼魂样的飘在了半空。
想来是时间久了的缘故，那男子的面容像蒙了一层纱，只是声音仍旧清晰。
“师妹唤我来，何事？”他似乎是挂着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低哑。
那女子只是笑着，却不答，指了指院子，两人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并肩走到了眼前虚虚的白雾中去了。
幻阵中的景象多是人生前记忆最深刻的一瞬，戚亦眠皱了皱眉，总觉得那道声音有一些耳熟，想去细思时，却被祝吟的声音打断了。
“仙长可知这是何处？”
似乎是未能想到方才还张牙舞爪拒不配合的人会这么主动的分享消息，惊异了一瞬，便听到那人未等他搭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合欢宗内院。”祝吟轻笑了一声，鼻腔内发出些许气音。“只是过了太多年了，宗内服饰早就变了样子，仙长认不出也是常理。”
“我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现在看来，似乎不得不入局了。”他狭长的双眸眯了一瞬，抬头望向身侧的人，似乎并未有过什么被人卷入局中懊恼的情绪。
这可与之前的样子天差地别。
“既然你是合欢宗内人，那方才那白衣男子，你可认得？”
祝吟摇了摇头，迟疑道：“男子……未曾见过。”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为了掩盖这微小的异常，他又忙接上了下一句话。
“不过那女子，我倒是见过几面的。”
他抬眸偷瞄了戚亦眠两眼，见瞧不出异常，松了口气，继续讲了下去。
“方才那女子应是长月峰长老座下最小的弟子，唤做吟月。年方二九，使得一手好琵琶，千里传音，御弦杀人，旁人琢磨上百岁的东西，对她来说便如吃饭喝水一样信手拈来。”
“后来呢？”戚亦眠见祝吟又不做声了，下意识问道。
“死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变化，似乎不是在谈论一个天赋绝伦的少女的生命，只是在闲聊些随意的玩意儿。
“恰巧死在了她二十岁生辰的前三月。”似乎觉得不够，他又补充上了一句，但语气依旧平淡。
“白衣的那位，我却着实不知了。”祝吟又笑了笑，蹲下身去，查看方才女子走过的土地。
“……”戚亦眠未曾作声，漆黑纤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流动的情绪。
方才那少女含笑的面容依旧浮现在他们眼前，二人一时无话。
似是幻境的主人一时未曾找到他们的位置，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感受到任何杀意。
高高的白色院墙中探出一支嫩粉色的桃花，在春风的吹拂下惬意的摇晃着。
“仙长不来帮着破阵吗？”一句话，将杵在原地默不作声的戚亦眠唤回了神，同他一起蹲下，看他手指的那片沙子。
青石板上，散落着一些黄色的细沙，不规则的排列着，乍一看，仿佛只是扫洒的侍从遗漏的角落。但处在这幻阵中，便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阵眼在此？”戚亦眠皱起了眉，这位置……颇为古怪。
平日里见到的幻阵，虽不说全是凶险万分，但也是复杂多变，阵眼浅到一看便知的，倒是头一回见。
他方才甚至以为必要进到那深宅中，才得见到。
这般柔和的做派，反倒又与先前步步杀招人判若两人了。
“是呢。”祝吟淡淡的答道，眼中却见不着丝毫的喜悦。
抬手，绕在手腕间的红线像突然生了灵智，直直地定入了青色的石板。
霎那间，一道白光晃过，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城主府的侧院，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跌落在地上断掉的琴弦也不见了踪影。
“公子？”门外的人似乎听见了里面不寻常的动静，不放心的出声唤了一声。
“无碍。”祝吟淡淡应下，抬手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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