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你们是不知道,”她一边玩,一边开始说起我离开后西宁城里的事情,“学生们现在抗日热情高得很!回中(青海省回教教育促进会立西宁中学)的学生们创办了《星月》期刊,还有我们学校的几个同学参与了《青海评论》、《抗战》这些刊物的编印,上面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文章!大家都在讨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说着,语气激动,手下动作不停,又成功抓起两颗骨节。

“真的?”我听得入神,手下慢了一拍,没接住抛起的母骨,骨节散落在炕上。

“嗯!”海霞接过骨节,继续玩,也继续说,“而且,咱们青海的暂编骑兵第一师,已经奉命开拔出青,奔赴抗日前线了!街上好多人都去送行!”她成功完成了抓起三颗再抓两颗的进阶关卡,脸上带着光。

这时,她的话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多了一丝与她激昂情绪不符的谨慎,声音也压低了些:“不过……外面也在传,说马主席虽然支持抗日,但对……对南边那边(指**红军),还有城里的学生运动,管束得还是很严,前阵子还抓了几个据说‘煽动言论’的人……”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她顿了顿,将骨节递给我,像是要转移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看着我,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对了,玉娟,那个吴明泰……他来学堂找过你两次,见你都不在,问了问情况,就没再来了。”

我正伸手去接骨节,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但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无形的手拧了一把,泛起一阵微酸微涩的感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我低下头,开始撒骨节,掩饰着瞬间的失态。

轮到韩梅玩时,她小心翼翼地抛起骨节,成功抓起了一颗,听着我们谈论着她似懂非懂的外面世界,眼神有些游离,第二次便失败了。她红着脸,把骨节还给了海霞。

我们一边玩,一边不自觉地念起了小时候玩骨节时常唱的童谣,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的稚气:

“骨节骨节当当,猫儿跳着缸上,缸把倒,水倒掉,猫儿姐姐来着烙馍馍。馍馍烙的圆圆,娃娃吃的甜甜……”

童谣声里,炕沿边,三双鞋子整齐地摆放着:我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纤巧如工艺品;韩梅那双红色的尖瘦布鞋,带着初缠的稚嫩与痛苦;还有海霞那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摩登而富有力量感。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暖阳下,形成一幅温暖而又意味深长的画面。

玩了一会儿,阿妈和舅母招呼我们吃午饭。午饭依旧丰盛,是热了的年菜。餐桌上,阿妈看着海霞,慈爱地夸赞道:“海霞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越发落落大方了。”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海霞桌下那双穿着高跟鞋、自然舒展的脚,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吃过午饭,按照“初一不干活”的老规矩,碗筷只是简单地收拾到灶房,并未清洗。

也许是新年的气氛让人心境放松,阿妈和舅母竟也兴致勃勃地带着小海山,加入了我们游戏的行列。我们决定玩“丢手绢”。

大家围着圈坐在堂屋地上,舅母先拿着一条手绢在外圈走。我们拍着手,唱着丢手绢的歌谣。舅母悄悄将手绢放在了阿妈身后,阿妈察觉到了,立刻站起身去追。

只见阿妈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急促地挪动着,步幅细碎,身体微微前倾,依靠大腿的力量带动全身,腰臀不可避免地随着这急促的步子左右摇摆,以维持平衡,速度却实在快不起来。舅母也是小脚,跑起来姿态与阿妈类似,外八字的步态更明显些,脚踝看着有些发软无力,没跑几步就被阿妈轻轻拍到了后背。

接着轮到阿妈丢手绢。她绕着圈子走,趁我不注意,将手绢轻轻放在了我的身后。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快步走开了一段距离。我急忙抓起手绢,起身去追。我努力地想加快速度,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灌注到了双腿上,但奔跑对于我这双脚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望。与其说是奔跑,不如说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姿态别扭的快步挪动。发力点主要集中在大脚趾和前脚掌那一点点可怜的着地面积上,被死死压在脚底的四个脚趾和对折的脚面骨骼,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蹬地方量。我感觉自己像踩在高跷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重心难以控制。阿妈虽然也是小脚,但毕竟年长,步子更稳,我拼尽全力,那细碎的步子却怎么也赶不上,眼睁睁看着她敏捷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坐下。

我只好拿着手绢,继续绕着圈走。看着坐在那里拍手笑闹的小海山,我心中一动,将手绢丢在了他的身后。小家伙反应极快,抓起手绢,像个小炮弹似的窜起来就追我。

我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那根本不是跑,是大腿拼命用力、带动几乎无法有效蹬地的双脚进行的急促挪动,身体摇晃得厉害。小海山穿着虎头鞋,哒哒哒地迈着小短腿,却异常灵便迅捷,几步就追到了我身后,咯咯笑着,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抓到娟姐姐啦!”小海山兴奋地大叫。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脸颊因用力而发烫,心中一阵无奈。一个过了年已十四岁的姑娘,用尽全力奔跑,竟真的被一个三岁的孩童轻易追上,这足弱不胜行的客观事实,在此刻显露无疑。海霞在一旁看着,以为我是故意逗小海山玩,才“跑”得那么慢,笑得前仰后合:“娟儿,你就让着他吧!”

可她不知道,我真的是拼尽了全力在“跑”。那种足弱不能行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在一个三岁孩童的对比下,显得如此清晰而客观。

游戏继续,惩罚是承诺日后给获胜者绣个荷包或者手绢。韩梅也被卷入了游戏,她跑起来更是吃力,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没几步就放弃了。

后来,我们又玩起了“挑花线”(翻花绳),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彩线之间,变出各种花样。海霞手最巧,能翻出“面条”、“牛槽”等复杂图案。阿妈和舅母也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笑着指点我们。

时间在欢声笑语中过得飞快,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估摸着阿大和舅舅快要回来了,海霞便起身告辞。我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穿上高跟鞋,那“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巷口。

回到屋里,玩闹了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我看着炕边并排的鞋子,想着海霞带来的外面世界的消息,想着她那句关于吴明泰的话,心里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微澜,但很快,又被一日嬉戏后的倦意和脚上传来的、熟悉的紧绷感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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