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沉，羽毛般轻盈恍惚，明明切实地躺在实木床上，背部却传来软绵触感，像一整个陷进棉花里。
窗边桌上香炉，镂空处能瞥见橘红火光，袅袅白烟升腾，在夜间的弟子舍中肆意弥漫，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钻进鼻腔，而后侵入空白的大脑，清空所有思绪，让季尘整个人似灵魂出窍般游离，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
所有的压力、疲惫锁在**凡胎，同半空中的意识切割，前所未有的放松席卷神经，让他一瞬间有种抛下俗世，一了百了之感。
“当啷！”
是金属炉盖和炉身碰撞合上的声音，季尘猛地坐起身，收回施术的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香炉，不能用。
燃着它，虽然能很快入睡，但会让他陷入一种极度不真切的虚无中，有种“想死”的感觉。
字面意义上的。
花小满倒是没说过会有这种副作用。
也许是因为他是沧冥族血脉，体质和她不同，所以才出现这种可怕的情况。
因空气被隔绝，炉中燃着的香丸渐渐熄灭，不甘愿地偃旗息鼓。为让舍内的香烟更快散尽，季尘着中衣起身，将原本半开的窗子开得更大些。
深秋寒凉的风夹杂潮湿水汽，吹进眼眶，季尘受到刺激，有些不适地轻微眨动双眼，一双毫无光泽的黑眸比夜更加深沉。
他伸出手拔下几根头发，仔细观察，看到根部出现隐约银白痕迹，微叹一口气，到院中打了一盆水端进屋子。
又从包袱中拿出能够将头发染成黑色的染料，用水浸湿头发后，将那染料敷在头上。
他头发长得快，染发这件事，两年半来，每月都要一次。
对季尘来讲，这本是件养成习惯的平常小事，但又有些不同。
这是第一次，他染发时，那人不在身边。
季尘有些懊恼地狠力拽了下头发，头皮被他拽的刺痛，而后低骂一声，甩了甩头。
真是矫情，演苦情剧目还演上瘾了。
*
“师弟，昨日睡得如何呀？”
花小满发间仍旧系着青色发带，身穿襦裙，因着天气渐冷，她又在外穿了件橙色薄款披袄，衬得整个人更加明艳生动。
她一下从身侧探出头来，季尘止住脚步，调整眼神，面上作感激状。
“多亏师姐的酣梦炉，昨日我睡的十分香甜。今日照镜，连黑眼圈都少了些。”
花小满走到他身前，后退两步，仔细观察季尘眼下，果然轻了些，这才抱臂一笑：“那还用说，这酣梦炉我可是用过好几年，效果好得不得了。”
季尘又顺着她说了几句，走到了竹林清风舍。
正要推开院门进去，那门却先他动作一步打开，青玄仙尊面容沉静，从里踱步而出，看到他们二人，“哎呦”一声，而后说：“忘了通知你们，这几日为师要下山一趟，所以就不上课了，给你俩放个假。”
花小满拖长嗓子“啊”了一声，而后问：“师尊这次也是和小师叔一起？”
青玄仙尊颔首，而后伸出两只手，在季尘和花小满头上各摸了一把，像哄小猫。
“对啊，要去见一位故人。”
花小满点点头：“嗯嗯好，师尊你快去吧，别让小师叔等急了。”
等到青玄仙尊走远，季尘才将心底疑惑抛出：“师姐，师尊这是要去见哪位故人？”
花小满耸耸肩，“不知道欸，师尊从来没说过名字。”
“不过像爹爹他们这么岁数这么大的人，在江湖上有几个至交好友，一年内见上几次，我觉得也正常。”
“掌门他们？”季尘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对的，这可是惯例。”
“每次小师叔来，宗门内绝大多数仙尊都会离开几天，不知道是去干什么，可能是好友聚会吧。但妙法仙尊从来不去，应该是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
季尘眼睫微垂，眸光一闪，又看了眼青玄仙尊离去的方向，叹气道：“昨日我又将师尊给的那本法籍修完第三遍，今日刚想向他再要一本呢。”
“师弟你日夜勤恳修炼，此次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回，还不给自己放个假？这几天，师姐带你下山玩儿可好？”
季尘摇头：“我修炼开始本就比别人晚，再不努力一些，怕是会落后更多。我还是留在山上把那本法籍再看一遍......”
“欸！”花小满拍了拍他的胳膊，“已然熟通的法籍翻来覆去看也没甚意思，既然师尊不在，那你拿我的令牌去架阁库看些书可好？”
说着，就将腰间令牌解下递与他。
对面季尘似是没想到她这么做，眼睛睁大一瞬，又低下头，将那令牌接下了，一整个受宠若惊状。
花小满怜爱之心顿起，又补充道：“这令牌你不用着急还我，十天半个月我也用不上一回，就拿着它好好去架阁库看看书。”
季尘点了点头，默而不语。
交接完令牌后，花小满便下了山。同时，季尘又打听到，宗内除妙法仙尊外，其余所有仙尊皆已离开，便动身去了主峰。
一路掩人耳目，靠着令牌，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书房内院。
他轻手轻脚推开书房门进去，而后合上，神经紧绷，视线快速地扫视。
摆满公文、信件的书桌，存放各式书籍、卷轴的书架，还有角落放着小几和茶具的罗汉榻，看起来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
沧冥族的残卷，会被花世安存放在哪个角落？
桌面？太过显眼。
书架？太过平常。毕竟是世人趋之若鹜的沧冥族残卷，一个掌门，不至于连这点防范心都没有。
他视线一瞥，看到书桌底下的三层小抽屉，蹲下身去，动手翻找，没有。
又去罗汉榻底下的箱子中翻，没有。
而后站起身来，想着去书架下的抽屉里翻一下。季尘眉头微蹙，不知何时会有人来的紧张感，让他有些耐心缺失，手上不自觉地扶住了那张榻上的小几缓慢摩挲。
有些，厚啊。
这张小几桌面，相比于其他专门摆在榻上的小几而言，厚上了几寸。
秉持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理念，季尘微曲起食指，在那小几上敲了敲，“当当”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中空的。
他动手拿起小几上的茶具摆到一旁，而后仔细地查看这张桌面，手指一寸寸地抚过其上边缘微凸的花纹。
忽然，指节在摸到一处的时候陷进去几分。
季尘向下使劲儿一摁，便听到一声“咔嗒”声，是锁扣解开的声音。而后整个桌面薄薄一层向上抬高几寸，季尘将双手放到桌面两侧，往上使了使力，掀不开。
看来光摁按钮不太够。
静立思考几秒，他摘下腰间系挂令牌，将其靠近桌面。而后再空出一只手去掀桌面，这次，开了。
中空的小几内部，赫然放着两个被烧毁大半的卷轴，每卷封面上明晃晃印有两个字，分别是“招魂”和“送鬼”。
季尘将桌面小心放在榻上，而后拿出“送鬼”卷轴，在手上摊开，认真又迅速地阅读上面的文字。
因为是残卷，其上大部分又曾被火焰熏得漆黑，所以能看清的就几个词：名姓、过往、死因，其余内容，一概不知。
而招魂卷轴上，更是只保留了一个词：符咒。
这对季尘而言，实在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送鬼，鬼的名字、过往、死因一个都不能少。
但是否还需要其它的条件，无法确定。
他又想起兰真真散契投胎时，阴差念的一句话：“还你姓名，允你往生。”
可那女鬼叫南烛，她是知道自己姓名的，难道解契缺少的是过往和死因中的一个，或者两个？
脑中想法纷繁杂乱，但他不该继续在此处纠结，应该要回青竹峰慢慢想。
毕竟多呆一秒，被发现的可能就多上一分。
季尘迅速地将书房恢复原样，而后踏出书房。
正想着按照来时的方式混过外院守卫，瞒天过海地出去，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奉欧阳长老和掌门急召前来取药，烦请二位允我入内。”
是夏浮清。
又是他。
真是冤家路窄。
季尘大脑快速运转，情急之下从一旁拱门，再度进入偏殿院落，而后推开寝殿门，躲了进去。
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可没想到夏浮清没去书房，而是像跟着他的脚步似的，也往偏殿走。
心内叹气一口，季尘无法，走到靠南边墙的红木衣柜，拉开柜门，躲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花小满的主峰寝殿，上次在殿内，这次在柜里。也许是为了防潮驱虫，柜内放了许多艾草香包，药味浓郁。
明明是来拿药，夏浮清不去丹云峰、主峰药房或库房，来花小满寝殿干什么？
季尘心内疑惑，便从柜缝中往外瞧。
他所藏的柜门并非完全不透光，为了保留精致，有细微镂空设计，正好方便了他盯梢。
只见夏浮清进入殿中后，并未去任何可能放有药的抽屉里或架上翻找，而是直直走近那个方便六七岁幼儿取书的书架，拿起了上面的盆栽。
书架所在方位是东面靠墙，而夏浮清站在架前，正好是侧对柜中的季尘，方便了他观察对方手上的一举一动。
正如季尘昨日所想，盆栽底部，暗藏玄机。
青年左手单手举着盆栽，右手放在略高的层板上轻轻一摁，便听到一阵沉闷的“嘎吱”声响起，同时，北面放着各式瓷器的一排挂壁层板墙面，向两边打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密室。
而后夏浮清脚步急切地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乌木盒子。将密室门关上后，夏浮清将盆栽重新放回书架。
季尘本以为他拿完丹药就会离开，但谁知，夏浮清走到门口时，忽然脚步一顿。
吸了吸鼻子，而后自言自语：“酣梦炉中点燃的香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小满不是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那炉子了吗？”
“难道她又偷偷用来熏衣服？”
下一秒，他便朝角落的红木柜走来，看样子，是要将他以为的燃着的香炉熄灭才罢休。
季尘心底暗骂一声，心脏“砰砰”直跳，该死的，这人是狗鼻子吗？昨夜那香炉不过燃了一炷香之久便被熄灭了，自己也洗了澡换了衣服，竟然还能让他闻见。
夏浮清，太过敏锐。
所以，他是真的该死。
季尘从袖中摸出锋利匕首，准备在对方一打开柜门便刺向其脖颈，趁其不备一击毙命。至于后面该如何处理，他暂且没想，但如果被发现了还留对方活口，自己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季尘握着匕首的手腕也越收越紧，小臂肌肉紧绷。他眸光凛冽沉静地从缝中望着柜外，像恶狼耐心地等待猎物。
但夏浮清在打开柜门的最后一刹那，停住了。
他收回了手，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她不喜欢别人乱动她东西，要是擅自打开衣柜又要被骂，我图什么。”
说罢，他耸耸肩，离开了。
“啪嗒”一声，是寝殿门再次关上的声音。
下一瞬，季尘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了柜门上，发出沉闷轻微的一声“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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