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韩穗醒得并不算晚,然而前院已经有三位大夫在排队候着了。
其中陆大夫她是相熟的,是父亲一早派人请来为她看伤诊脉的。另外两位也各自报上来意,一位是冼少监找来的,另一位则自称受方姓公子委托。
韩穗只留下陆大夫,扶着脑门将另两位好言劝走,一回身,却见先秀一脸想入非非,忍不住抬手给她一个栗暴:“别想些有的没的,昨日我救了那两位的命,他们找个大夫来瞧我不是应该的么。”
先秀吐了吐舌头,揉着脑门走开了。
看诊过后,韩穗便开始思索昨晚她想的那个“求全”大计。
眼下张金龙业已就范,有玄英卫的手段在,其招供伏法也就是今明两日的事。按照方湛此前的口风,只要刘百盛命案破解、抓获凶手,他自会将品兰放出,并为其离门一事主持公道。
只是这种说法不可全信,他若有心利用品兰报复自己,大可再找个什么借口理由拖延下去,到时候岂非被动?
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干脆直接面见方湛,为当年弃他另嫁一事服软道歉,再把自己嫁入白家后的不幸极力渲染,最好能当场泪决,哭诉自己后悔莫及、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总之,面对那种天之骄子,只要把对方捧得高入云霄,再将自己贬入尘埃,总能让他消解部分怨气,不再拿品兰作筏子。
而她不过是低个头装个样,划得来。
至于这“请罪”的时机……
正琢磨着,忽见先秀匆匆进来,着急道:“姑娘昨日出城背的挎包呢,可有带回来?方才去处理姑娘换下来的衣裳,并未找见呢。”
韩穗一愣:“我回来的时候……糟了,我大概是把挎包落在冼少监的马车上了!”
先秀闻言便要让通山去府衙找人要包,却被韩穗拦住,她想了想道:“还是我去吧,那冼少监排场太大,我怕通山去了连人都见不着。”
由于心系挎包中差点搭上性命换来的榆水坡石窟记录,韩穗随便吃了些粥作早饭,便叫华叔驾车送她去府衙。
府衙角门的皂隶认得她,忙引她入内,韩穗却道:“我就不往里去了,劳烦小兄弟帮我给冼少监身边的昌乐带个话,就说我的挎包落在冼家马车上了,让他帮我找一下。”
皂隶应声离去,她便站到一处游廊上等待。不多时,只见那皂隶跟在一翩翩公子身后而来,而那位公子正是冼牧川本人。
“韩姑娘,你怎么来了不去找我?身体可恢复好了,我给你请的大夫今日去你家了没?”冼牧川边走边兴冲冲发出一连串问。
他昨日那身素衣打扮已然不见,又换回了一贯的锦衣华服,雾红色望云松暗花罗道袍因主人的疾行在日光下生辉,想是暗纹中织入了金丝。
及至跟前,他看了一圈韩穗,又道:“瞧你精神还不错,我请你去听戏如何?”
韩穗看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道方湛此前对其评价倒不作假。去西山之前,他面对自己哪次不是鼻孔朝天、有意为难,而自从认定她是救命恩人后,那架势恨不得要拜把子,果真是什么心思都往脸上挂。
“我身体无碍,谢冼公子挂怀。”韩穗客套几句,又说明来意。
“原是为这个,”冼牧川眨了眨眼,“姑娘的挎包早被明渊兄收起来了,你直接去找他要就是。走,我给你带路。”
韩穗着实未曾料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但又架不住冼牧川堪比纠缠的再三相邀,只好随他朝方湛下榻兼日常理事的馆舍走去。
然而方湛此刻并不在馆舍之中,侍奉的差役对二人称,方大人自昨夜押解人犯回来后就一直在狱中审问,到现在都未出来。
“那岂不是一晚上都没睡?”冼牧川顿时睁大眼睛,随即又了然自语道:“倒是他的风格。”
他回首对韩穗笑道:“估计也快回来了,我陪你在这儿等他。”说着,又让昌乐去沏一壶从上京带来的休宁松萝茶。
韩穗忙推脱叫他不必如此客气,却惹得冼牧川不悦道:“我看你才是在跟我瞎客气,经历昨日一事,你我从此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摇着手中洒金折扇,流露出钦佩之情:“昨儿个本公子在榆水坡遇险,韩姑娘不仅主动留下救人,还顺手单打独斗擒拿了人犯,此等智谋义气,从此韩姑娘便是我冼某最佩服的第三个人!”
不等韩穗询问那前两人是谁,冼牧川又发自肺腑道:“你救了我一命,就是冼家的恩人,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还是那句话,真正救你一命的是方大人,我不过误打误撞发现了通道而已。”韩穗不卑不亢道。
“哎,他都救我不止一次了,再多救一次没甚意思.….”
二人正没头没尾地聊着,忽觉一阵寒气从门帘处袭来,紧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掀帘而入。
“明渊兄来了,”冼牧川起身,一双弯成月牙的桃花眼看向韩穗,“那你二人聊,我先走了。”
方湛已换上绯红锦地官服,神色微倦,双目却依然清明。他掠了眼已起身的韩穗,又对冼牧川道:“正好有事找你,万顺镖局和刘家的账簿都已找齐,就放在架阁库中,冼少监素来擅长精算,查账一事就全权交予你了。”
说罢,他径自走向书案后落座,接过差役递上的茶盏淡然浅饮。
“早知道不来了,一见到你就给我找活干!”冼牧川愤然骂了几句,也只能悻悻离去。
待屋内只剩二人,韩穗上前施礼开口:“搅扰大人了,听冼公子说,我昨日出城背的挎包在大人这里,是以冒昧前来取回。”
方湛搁下茶盏,示意她落座,开口却不提挎包之事,只道:“你腿上有伤,不该在家里静养么?”
韩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此问,却听他又道:“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个忙。”
“大人请讲,民女必尽力为之。”
她这句应答中的恭顺之意,不禁让方湛颇感意外,不过他未作多想,抬手摁了摁太阳穴,闭目道:“昨日你救下的那个李家大郎,名叫李松,我翻了他的案卷,得知其家人自去年春便报了失踪,但官府一直未曾找到,如今突然出现在废弃矿洞中,不由让人猜想这背后曲折。”
李家大郎的姓名,韩穗还是第一次听说。早在她来云州之前,李大郎就已失踪,邻里之间的交往中,她只知道,李氏夫妇因大儿子的意外一蹶不振,对唯一的小儿子李老二看管愈严,就算在门前胡同玩耍都要让他手牵一条大犬。
“昨日因你受惊,我未曾多问,”方湛缓缓睁眼,“现下既来了,不如说一说你在榆水坡发现李松的过程。”
“是。”韩穗便把她与华叔是如何发现并救出李松,以及与他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道来。
方湛慢慢回溯整个过程中的疑点:“如此说来,张金龙将冼少监绑架至矿洞中,意外被李松撞见,张金龙想要追杀他,却被他逃脱,在其力竭之时恰好遇到你们,这才获救。而听李松的言语,应是认得张金龙的,并且甚为害怕,这是为何?”
他眉头紧蹙,为清俊的面容笼上一层冷肃:“李松知道矿洞中有炸药,可见对矿洞很是熟悉。可卷宗上记载他失踪于城内,为何一年后会出现在城外废弃的矿洞中?”
“这些疑问,大人直接去问李松不就行了,”韩穗突然神色一变,“难不成他..….”
“他性命无忧,”方湛知道她在联想什么,适时截住,“只是无论谁问他话,他都只字不说。听闻你与李家是邻居,你又救了他,所以想让你去试试。”
“我两家是邻居不假,但我与李松本人却从未有过交集啊。”韩穗的迟疑不过一瞬,随即想到自己那个“求全”大计,立时换上一副坚定的口气:“不过为了大人,我愿意前去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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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昨日灵岩寺医僧的救治,李松已然脱离生命危险,只是身体虚弱至极,需要慢慢调养。
方湛因怀疑他与张金龙相识,便将他当成一条重要线索带回府衙,找了间房给他,又让其家人前来伺候。
得知此事的韩穗撇了撇嘴——姓方的办案可真喜欢把人扣在衙署。
李松养病的厢房就在监狱外那一排值舍中,守在门口的差役一见方湛带人前来,立刻为他们开门。
屋内,李家夫妇正在榻前给失而复得的儿子喂水,看到韩穗进来,二人扑通就跪,老两口哭得涕泗横流,声声感谢眼前人为他们找回了儿子。
韩穗忙上前搀扶:“救下您家大郎的是华叔,要谢该去谢他。”李氏夫妇起身后,她又道:“只是关于大郎失踪的事,官府需要问个明白,也好平案不是?”
“唉,”李母回头看了眼榻上虚弱的儿子,摇头道,“也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我这个做娘的都问不出来。”
“我们在榆水坡找到他时,他还向我提供了凶犯掳走少监大人的线索,也算立功了,”韩穗抱着希望道,“要不由我单独问他,或许他肯说些什么。”
方湛与李家夫妻俱退到屋外,此时日已高升,在天井内投下一方凛冽寒冬中稀有的暖辉。
他步入日光中,极目眺向天边一爿蓬云,一面试图放松筋骨,一面却在脑中不住地拼凑种种信息。
对张金龙的连夜审问收效甚微。此人曾在玄英卫供职,后又被田青收为死士,远比此前那个只知贪财怕死的叶阳县小吏难以对付,不仅要想法子撬开他的嘴,还要提防其寻机自尽。
不过提审张金龙的困难他早有预见,让他意想不到的却是,如今一个失踪一年多又被寻回的普通人居然也缄口不言。
半柱香的功夫后,韩穗推门而出。她走向方湛,摇了摇头,无奈道:“他对我也什么都不肯说,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表现得似乎很是害怕,我以为他是怕张金龙,就说张金龙因为杀人已被下狱,不足为惧,可他仍旧怕得捂住了脑袋。”
李母闻言又是一番流泪:“真不知我儿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好的孩子变成了这样……”
韩穗垂眸略作思索,突然问向李家夫妻:“你们可还记得李松失踪前有什么异常之处?”
李母拭泪回忆道:“松儿自十六岁起就在东城一家药铺做事,他性情虽内向但却沉稳,过去四五年间无论刮风下雨,都是卯时离家辰时归家。可是自从他后来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时常在外面混到很晚才回家,问他去做什么了还会生气,只说与朋友吃酒。”
“他失踪那日,出门前特意叫我们晚上不用留饭,他要与朋友吃酒,所以到了深夜他还未回来,我们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日太阳落山他还没回家,我们察觉不对,四处找不见他,这才慌张报了官。”
韩穗问道:“你们可知道他那个朋友是谁?”
“知道,”李父笃定道,“就是南城古宝阁郭掌柜的侄子郭大牛。”
“郭大牛?”韩穗与方湛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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