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将阿兰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因为过于虚弱无法立刻站起,她便拖着身体靠向床边,防备地看着来者,眸光萤萤而动。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
阿兰蹙额,诘问道:“你是何人?刘祯呢?”
她声音飘忽如云絮,语气却要比石头还硬上几分。
那人听在心里,安抚道:“姑娘无需紧张,刘祯与那县官都已被惩处。”
她神色稍有松缓,眉梢似落非落,似乎在揣测此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敝人姓孟,是朝廷钦命巡抚,如今代天子监察地方。”
听此言,阿兰瞳孔怃然一颤。
竟然是他,孟文芝!
阿兰对他早有耳闻,此人虽仅任职一年余,却是有名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执起法来手段严明,早已锋芒初露。
良善之人,敬他爱他,奸恶之人,对他避犹不及。
只因身上背着一条人命,自他出巡河南来到此县,阿兰便整日战战兢兢,连梦中都难以安稳,唯恐遇上他。
不料,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单是浸泡他的视线中,就几乎要窒息。
若被他发现自己的过去——
仅是想想,阿兰两腮便白了几分。
忽然,搭着一方巾帕的手伸至她面前,阿兰惊魂未定,被吓得一抖。
孟文芝正看着她,想扶她起身。
阿兰有些惶恐,略过他的眼睛,转头将目光投在地上。
扶,还是不扶?
长睫抖动几番,答案便分晓了,“多谢孟大人,我自己可以。”
她本想借力于床沿起身,却牵动起满背淤伤,痛得眼前猝然花白一片,不得已咬牙倒吸了口冷气,僵住了动作。
“你伤得重,还是不该逞强。”孟文芝见她额前现出青筋蹦跳,分明是在强忍不适,便露出浅淡的微笑,将掌心朝上,主动垫在阿兰手下。
隔着布料,阿兰碰到他的手,一瞬间,他的掌窝、手指甚至是指间的缝隙都在脑中分明了。
斟酌过后,她终还是慢慢将其攥住。
那只手宽大而有力,阿兰感受到他的承托,顺势站起了身。
淡青色衣摆垂落,身下的褶皱渐渐平展。阿兰梦中初醒般缩回了手,侧过脸,躲闪着对方关怀的目光,心中有惊怕,亦有恍惚。
她低声道:“孟大人的恩情我定会感念,今日便不再叨扰了。”话音还未落,便已举步越过他身旁。
孟文芝见她那副伤鹿一般蹬腿就要逃跑的模样,也顾不上多想,忙接话:“家中可有人能照顾?在我这里休养几天也无妨。”
“不,不用了……”阿兰正踉跄着离去,仓促回转,几缕发丝掠至肩前,随风扬动,又归为身后。
孟文芝走到门前,望着她连平路都难行的单薄身影,有些困惑。
他此番明明公正办事,无有私情,却好像比那贪色的刘祯、动刑的县官还要骇人。
阿兰回到家中,已无心力再管酒铺生意,昏昏沉沉地躺了几日,身体渐有好转,头脑却是越发糊涂了。
门前“砰砰”两声,把阿兰唤醒。
阿兰轻咳一阵,下了床,拖着疲软的身躯前去应门。
有个瘦高的少年站在门口,“阿兰姑娘,我是代我家公子来的。”
“进来说吧。”
阿兰记得他。
半月前,这个少年来酒铺寻她,五两银子让她作一篇关于华襄山美景的文章。
虽说华襄山就在永临县旁,但阿兰整日忙碌,还从未去过,只怕写出差错惹人不满,便婉拒了他。
“这个好办!”
少年把钱袋推过去,娓娓道来:“姑娘且听我说,这山上别的都是寻常,只西面山腰有一方清潭,名曰长青,水清无比,每日过了申时就能映出极美的阳光,姑娘写时不妨就想想这些。”
阿兰犹豫着点头,还是应下了这门差事。
不过这阵子突发了事端,她竟险些忘了。幸得先前已写好大半,剩下的,赶好便是。
少年进到屋中,也不落座,只说着:“公子让我提醒姑娘,明日就该将文章交给他了,到时还是我来取。”
阿兰转过身,缓缓颌首,“我已知晓了。”
时间倒是不宽裕了。既如此,只能趁今日把全文作完。
待那家的僮仆离去,阿兰去桌台上寻先前所草拟的半篇文稿。
笔墨砚台具在,却是纸张不见踪迹。
阿兰细细回忆来,忽然想起,被县令传唤之日,临走前她心有挂念,将那文章折了又折,装进袖中,一并带走了。
如今,它应仍好端端地在原处。
阿兰寻来那日的衣服,来回翻找了几遍,竟没能发现。
莫不是掉在了某处?
可无论掉在路上、衙门,还是……还是那人家中,都是她难能去寻的。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阿兰忧上眉梢,只得在心中衡量起来,暗做打算。
若是一切重来,今晚定难以作完整篇。凭借记忆再写一遍,虽勉强可行,可原稿所在何处尚不可知,倘使被人捡了看了,倒会徒增麻烦。
正焦灼时,又有人敲响了门。
李二憨笑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他递过来一本书,说:“阿兰,俺来给你送东西。”
阿兰接过书,眼瞧着封面上《廉正官箴》四个字,有些疑惑,便问向李二:“李大哥,这是谁送来的?”
“这可是咱们巡抚大人送的,他见我往这边走,托我捎带给你。”李二骄傲地说着。
“他竟知我的住处。”阿兰摩挲着那封皮上细腻的素绫,低语道。
李二听了,更是挺起了胸脯,“是啊,孟大人体察民情,还知道俺是东边烙大饼的!这么一个好官,可是千年难遇啊。”
阿兰见他这般神色,也难得开颜而笑,不过却被淡白的唇色衬得人面容更倦了。
就连李二的马虎性子也能察觉,他一下子换上关切的表情,降了嗓门,小声说:“阿兰,俺听说前阵子你被那不要脸的刘祯带到衙门里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兰先是一愣,随后垂眸摇头。
“别怕,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告诉大哥,虽然大哥只是个做饼子的,但也是有胆的人,定会为你出气。”
“李大哥,真是多谢你。”阿兰倚向门框,瘦削的身姿轻曳,如同风中苦竹一般,“那些人再威风,总不能无法无天,大哥不必担心我。”
“嗐,也是。而且现在还有孟大人在,没人敢乱来。”李二挥手安慰,却丝毫未察觉阿兰所言之违心。
当今世道,无法无天的事就好比那天上的雨地上的沙,凡人不过十根手指,可是连数都难能数得明白。
他跟阿兰道了别,继续往东边去。
阿兰回到房中,带着疑思打开那本《廉正官箴》。
孟文芝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为何特地送来这样与她毫无干系的东西。
她正欲翻开,却发现这书中夹了东西。
她拿起那张被反复对折成手掌大小的浅黄纸张,单是看一眼背面透出的字迹,就足以分明。
那正是她丢的文章,没想到,竟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阿兰心中免不得一喜,事情好办多了。既丢失在孟文芝房中,便应只有他见过。无论他细看与否,此番,她只需赌他不会与那名公子一同出游作乐。
或者说,其实根本无需谈赌。孟文芝身兼要职,繁多公务在身,怎可能会有闲性去游山逛水,舞文弄墨。
胸口石头坠地,阿兰终于舒了口气,翻开纸来,字斟句酌地专心将文章补完,又端端正正地誊抄一份。
待一切完工,已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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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文芝出巡来此,秉持的是黜奢从俭,恤民无扰的原则。住的是当地空出的旧宅,府上也无仆役佣人。整日里又公事傍身,忙得不可开交。
阿兰离开后,整整五日,他才得出空来,想起该将房间归于原样。
那房间并不乱,但既有人住过的痕迹,便需重新收拾一番。
“啪嗒。”
一张被几番对折的纸从床上抖落,发出细小声响。
孟文芝注意到它,捡起详细查看。
纸上是一篇尚未作完的文章,以笔书写,笔迹秀丽端庄,有习练过的痕迹。
认真观读了几行后,不由得低念出声来,“霞光映于涧水,赤鳞跃于波心……”
文章赞叹永临县旁华襄山的美景,用语精妙,文采斐然,即使未完篇,也能看出是好文章。
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华襄山景色别致,还是作者笔力绝胜。
孟文芝回想起那日阿兰躺在这张床上,气若游丝。
想必,这是她无意遗落的。
是她所写吗?
可她不过是当垆卖酒之女子,又何来这般能让文人学士都逊色的才华?
孟文芝难得结论,亦无暇深思,当务之急是把此物归还。
他将薄薄一张纸按折痕复为原状,手边却没有能装载它的信封,只好去到书房,随便从桌上翻开一本早已看完的书,将其夹入其中。
可惜再寻不出闲暇登门还物,恰逢李二路过,见他往东边走,便将此书给了他,托他途径阿兰的酒铺时,将此物送去。
说来也巧,事情过去两天,好友许绍元便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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