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帝被推着来到茶几前,倒了杯茶水,杯子迟迟不热,显然茶已经冷透了。
他不甚在意,递过去给了太后,道:“喝杯茶顺顺吧。”
“不必了。”太后重新捻起佛珠,说道:“今日哀家叫你来,不过是想告诉你。就算有徐太医妙手回春,那药对你的损伤也是长长久久的,你活不过三年。到时候,这江山也不知道会姓什么。”
皇后握着轮椅的手猛的缩紧,她真想问问眼前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置自己的亲儿子于死地!
泰安帝神色复杂的看着生养了自己的母亲,终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是您的儿子,您为什么如此恨我?”
“我的儿子?”太后看着眼前的木雕佛像,大笑道:“你不是我的儿子,只有幺儿才是我的儿子!”
“您在说什么胡话?”泰安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的反问道:“我究竟哪里没有做好,令您如此痛恨与我,甚至都不肯认我!”
太后摇头,道:“事已至此,不如将全部告知与你。”
太后的生父是个农民,但因调配成了一种肥料,让水田亩产翻了一倍有余,被康安帝亲封了蔚县县君,赏赐黄金千两,府邸一座,丝绢布匹百件,奇珍异宝无数,并将蔚县划做了他的封地。
那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随父去京城,因为父亲的爵位在蔚县,封地在蔚县,皇帝想让他在蔚县继续为提高水稻产量出力。她便只想着日后,能嫁与县城或者府城的一位读书人,夫妻和美便好。
小时候的日子真的很美好,很美好,明珠翡翠、天丝绸缎,什么都是最好的。每年正月,还能见到皇帝送来的各种赏赐。这样的风光,让她日日都能收到各种请帖,去参加各种诗会宴席。父亲告诉她,女子也应习字读书,知书方能达理,才不会目光短浅被人欺骗。
于是,她不再出门赴宴,日日勤学苦读,写得一手好文章,也吟得风花雪月,偶尔父亲于政事上颇为烦恼,自己也能宽慰一二。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到她十四岁。云王叛乱上位,康安帝被杀。她的父亲因为是康安帝亲封的侯爵,被刚登基的大业帝一派陷害入狱,最终被杀。母亲为了保护她,将所有家产变卖,带着她逃去了青州,投奔母家。
也就是在那时,她遇见了被家族流放的,跟随母姓改叫周敬德的靖国公。
“那段时间,是我随母亲逃亡以来,最快活的日子。两个命运相似的人,互相温暖,惺惺相惜。我早就不奢求能嫁给一个读书人,只要能嫁给他,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便好。可是,老天爷却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肯为我实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嫂嫂(清河大长公主)突然跟她提起青州刺史的长子,那天的话她记得一辈子。
“妹妹啊,这可是门顶好的亲事。你瞧,公爹是因种地得了侯爵,那青州刺史的长子也是个喜爱种地的,日后定能与公爹一般出人头地。咱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公爹出事,全家三代内不得科举。那青州刺史夫人相中了你,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待你嫁入他们家,你的儿子孙子就还能继续科举入仕,将来就还有望过回从前的富贵日子!”
嫂嫂舌灿如莲,可她心里却清楚,嫂嫂不过是想利用她打通青州刺史的关系,好方便娘家铺子能在青州做大。到那时,她的母亲,她的哥哥,都要得她照顾,自然就得听她的。到那时,她的嫂嫂便不再需要看母亲娘家人的脸色,过着委曲求全的日子。
说一千道一万,她的未来如何对嫂嫂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嫁进去,全家都能过得轻松一些。
如若不然,她嫁给被家族流放的周清泉,那么一辈子要么做农民,要么做商户,与家族来说并无益处。
“当时我直接便拒绝了,可谁曾想,却被你姑姑给算计了。”太后的眼中含恨:“她隐瞒身份与我相交,我以真心待她,事事都说与她听,可她做了什么?她看上了张敬德的家族,看上了他背后的身份,看上了他的容貌,为了能嫁给他,她竟给我下药!让我与她哥哥成就好事,被迫嫁了过去!而她转头就与周清泉诬告我移情悲恋!四处造谣我给她哥哥下药,行事不检,生生钻了空子!”
“可父亲对你不好吗?在乡下的那段日子,父亲处处都护着你,你要什么都给,未曾苛待过你啊!”泰安帝不解的问道。
太后就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泰安帝,笑到:“未曾苛待?你可真敢说啊!当他强迫我的时候,对我就已是苛待!”
她指着安静的皇后说到:“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当年,你求我去向马家提亲之时,还曾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做到了吗!你做不到!在权势面前,什么感情都是放屁!你跟你那个爹一样!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做作!一样的令人恶心!”
从她被迫嫁入李家,成为青州刺史家的大少爷夫人之时,便咬牙牢记着,她绝不能平白受此委屈!她要让她的母家步步高升,她要让她的哥哥嫂嫂都依仗着自己而活!要看着她们为了些可怜的金银向自己谄媚奉承!
她也确实如愿做到了,或许是感动于夫君待他的无微不至,她决定放下心房,好好与夫君过日子。可她的期待,换来的却是夫君的背叛。
她的夫君养了外室,还与她一同怀了身孕。
“那女子是前任淮南王的小女儿,现任淮南王的亲姐姐。与你父亲是青梅竹马,云王叛乱时,与自己的姐姐一同被抓,后来她姐姐冒死助她逃出来,她逃亡到了青州,她姐姐却不知所踪。”
太后拨弄着佛珠,垂眸道:“她隐姓埋名去做了卖艺不卖身的歌女,被你父亲发现,偷偷赎了出来,养在了外面。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恨不得杀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我不能,你父亲会恨死我的。”那一晚,满室的灯火通明,却始终照不亮她的那颗心。
“不过,就让我如此认命也不可能。我不能报官,否则你父亲也被入狱,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绝不能因为一个野女人给搅和了。我仔细询问过大夫,那女人怀上孩子的时间与我相近,我便做出大度模样,让你父亲将她秘密接进府里,好生照顾。你父亲果然很感动,甚至都没怀疑过。就这样,我日日命人给她炖各种补汤补药,看着她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
“我买通了公婆派来的大夫,让他说那人肚子里的是双胎,是祥瑞!然后继续给她送更多的补汤补药,看着她肚皮上的血丝越来越多,皮肤被撕裂的越来越狠,心里高兴的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我知道,她生不下来的,那孩子太大了。”太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宛若地府的幽鬼,无骨似的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果不其然,那孩子实在太大了,无论稳婆如何想方设法,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都无法让孩子顺利出生。直到大夫来了,查看了情况,才为难的说道:“尊夫人怀的不是双胎,是单胎,应是月份小的时候,没有摸准脉门。这么大的肚子,加上妇人心跳过快,确实容易误判。”
故事讲到这里,太后轻笑了一下,双眸明亮得吓人:“当时是我最紧张最兴奋的时刻,紧张于怕你父亲察觉,兴奋于那女人终于要死了!我托着大肚子,跪在你父亲面前,一遍一遍数落自己的不是,一遍遍的自责,直到催产药起效,我跪在地上破了羊水,提前生产了。”
那一晚,兵荒马乱,因为她跪在地上破了羊水,青州刺史夫妇非但没有怪罪她,反而指责自己儿子宠妾灭妻,扰□□常。
或许也是因为她的苦肉计,夫君并没有怀疑她是故意的。直到天明,她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才从丈夫的口中得知了那女子死了,但孩子活了,是公婆下命令,剖了那女人的肚子,生生将孩子拿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冷,无比的寒冷。她一把推开想要拥抱自己的夫君,对方见她面色惨白,只当他是因为破腹的事情被吓到,没有苛责,只是多加安抚。
“然后,你父亲就告诉我,那孩子会被送去寺庙,为他母亲祈福。我当然不同意!我为什么要同意!他被送走了就是个祸患,将来若是有人在他耳边嘀咕些是非,指不定还要有什么麻烦。于是,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求到了公婆面前,告诉他们愿意将那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做嫡长子,对外就说她生的是双胎,这样他母亲自然安息,不会游荡于世,扰人清梦。”太后拨弄着满屋子的蜡烛,使他们烧的更加旺盛:“他们很感动,夫君也待我更好了。于是,你便成了李府的嫡长孙,而我的儿子,就成了你的孪生弟弟。”
这一番话,对泰安帝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抬眸看着拨弄烛火的太后,问到:“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太后瞥了他一眼,笑着问:“你不会真一位,哀家的兵都是从金城来的吧?崔环带的那一批确实是,但后来与靖国公兵刃相见的却不是。”
泰安帝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淮南王知道这件事吗?”
太后的眉头动了动:“或许知道吧,毕竟你是他的亲外甥呢。”她忽然轻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你知道吗?在随你入长安之前,我曾悄悄见过他一面,他真的太年轻了,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呢。”
“你最好动作快点,那些世家可都不是吃素的。”太后拨弄玩最后一根蜡烛,回到最开始跪坐着的地方,将一根红线攥在了手里:“若是当今皇帝乃前朝皇室遗孤的事情被宣扬出去,以百姓对前朝的恨意,你这皇位怕是再也坐不稳了。”
“娘!”泰安帝面色悲痛,“难不成您以往对孩儿的那些关照,都是假的吗?”
太后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良妃所出并非你亲生,而是卫王的孩子。在你建功立业的日日夜夜里,或许只有皇后对你是真心的吧。”
她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良妃所出的去留由你自己决定,李氏的子孙只要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是违反了当年对你父亲的承诺,不算愧对李氏的列祖列宗。”
说罢,她猛的一拉手中红线,屋内所有的大小烛台轰然倒塌,火舌瞬间点燃了所有的围帐,也燎到了太后的衣角。
“陛下!”刘贤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攥住泰安帝的轮椅,将人从火场中带了出来。
三人站在太后帐外,看着冲天的火光,那火光之中,似有一人在迎风飞舞。
“儿啊!你记住!我今生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没有亲手要了你父亲的命!当年,我就该拼着名声受损,惹人唾骂,也该在他迫害我那日,一簪子扎进他的脖子里!就像章麓对待崔敏先那般,若是我能像章麓那般……”未尽的话语被火舌完全燃烧殆尽,人影消散于火光之中,数不清的飞灰冲向天空,冲向广袤无尽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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