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位于寺庙最北面的一处佛堂,李锦年刚推开门,躲藏在香案下的人影就陡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飞快的从香案下爬出,试图冲出佛堂。
章麓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一口咬在了小臂上,她忍着疼痛钳制住对方的下颌,低吼道:“崔环要杀徐明勋,难道你也要像许知舟那样做个缩头乌龟吗!”
许思政松开嘴,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不停地摇头晃脑,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徐明勋不能死,崔环投敌叛国,徐明勋有证据,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可他死了。”章麓语气森森,左手上明灭的油灯落在脸上,渲染出一股冷飒的肃杀之气。
“他死了?”许思政怔怔的望着章麓,“他死了……就没证据了……没人会信我……朝堂上都是邓州伯的人,他为了崔家的钱会牺牲我的!我不要被关起来!我不要被关起来!我没有错,错的不是我!是天下!是皇上!”
他用尽全力疯狂地挣扎,不停地撕扯着章麓的手臂。眼瞧着挣脱不过便要撞墙,嘴里不停地说着‘我没有说谎’、‘崔环才是罪人’。
眼瞧着许思政的力气越来越大,章麓的手臂传来一阵僵痛,无奈松开手,任由对方冲出了佛堂,冲进了漆黑一片的夜色当中。
一旁的李锦年忍不住闭目叹息:“我早说过,他疯了,你什么都问不出来。当年北宁关之事,最后被推到了你父亲头上,说他任人唯亲,勾结吐谷浑,一切都是他编排的一出戏,用五原郡六十万百姓的性命编造的一个谎言。而为民请命的许思政呢?晏九泉抛弃了他,邓州伯抛弃了他,他被冠上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关在了这里,他的妻子和孩子被晏九泉身边的佞臣折磨,每日都会丢一个部位给他看,让他吃。那样的苦痛,再铁血的汉子都会疯,更何况他一个没吃过苦的世家子。不过疯了也好,疯了就会忘了一切,留在幻梦里浑噩度日,也比清醒着面对炼狱要强。”
“他的一双儿女,一个都没活吗?”章麓的声音喑哑,她感觉到心脏的钝痛,脑子也发胀发昏,李锦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不自觉的回想起苦马坑的哀嚎,一切仿若再次重合。
“有。”
章麓骤然睁开双眼:“谁?”
“他的女儿许清月被那群走狗送给了张裕和,张裕和也算是邓州伯的亲信吧,曾经老靖国公最不看重的庶子,连府里的丫头小厮都能踩上一脚,却在隐忍数十年后一战腾飞,在陈州亲手砍下了靖国公世子的头颅,还将他送到了老靖国公的桌案上,直接把他爹给生生气死了。如今,应当被新皇重用,继承了靖国公的爵位吧?”
“可怜那女孩儿才十岁,就被送去给了一个老男人。不过啊……”他话锋一转,“我那徒儿在被关进来前曾在邓州见过那个女孩儿,现在就在你三叔的府邸上。”
“三叔吗……”章麓的手指蜷了蜷,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落无声,晴了一日的天再次阴沉下来。院中的乌鸦嘎嘎作响,佛堂破烂的布帘被寒风卷起,吹落满室悲怆。
章麓若有所思的从福徵寺离开,她本意是想找到当年之事的知情人,最好是能找到崔环和祁中岳合力杀害北宁关守备将军徐明勋的证据。
但是许思政疯了,疯得彻底,什么都问不出来。
蹙眉沉思的章麓转过巷道拐角,还没步入大街,就见一红木方桌拦在路上,而桌后坐着一个人,身穿黑鳞细甲,眉眼修长舒朗,指节在桌面缓缓敲击着,于风雪中看向章麓时,带着不太真诚的笑意。
“父皇赐下令牌是对黎用的恩典,未曾上报就转赠他人,未免太不将父皇放在眼里了。”李鹤霖的声音轻缓,却总觉得棉里藏针。
跟前世的那人一点都不像。
章麓不动声色的回道:“舅舅体弱,尤其冬日最容易犯腿疼的毛病,臣女替他来看看恩师,顺便送些御寒的衣物。”
“只是看他恩师?”
章麓冷静点头:“是。”
李鹤霖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了不信,他放下茶盏,拿起手中马鞭在手心里敲了敲,道:“如今局势动荡,凡进出福徵寺的人皆需要详细盘查审问。不过章姑娘乃是未嫁之人,若是进了掖庭司怕是会影响闺誉,便在这里问吧。”
他扬了扬马鞭,萧雷和卢康笑眯眯的伸出手,将一路跟随的羽林军拉出了巷道,嘴里说着女儿家的事总不好让太多人知道,实际上就是要隔绝一切朝臣的耳目。
待人都走远,李鹤霖站起身,来到章麓面前。
在两人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章麓突然往后退了退,警惕地看着他。那目光要五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随时都要给你来上一爪子。
李鹤霖停住脚步,有些苦恼的啧了两声,问道:“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章麓闻言,眉峰一挑,反咬道:“是你先不认得我的。”
“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盯着我的人太多了,行差踏错一步就是要命的把柄。”李鹤霖叹道,“章家太惹眼,我不想给你找麻烦。”
“麻烦已经有了。”章麓淡声道。
李鹤霖摸了摸鼻子,不大好意思的解释道:“这是我爹自作主张,你放心,若是你不愿,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强迫你。以前……算了不重要。我来见你是有话要说,但我呆不了太久,咱们长话短说。”
他话锋一转,两步上前凑到章麓身边,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查崔环,他当年干的事不是没有证据,只是太难找。咱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你我合作如何?”
“崔环得罪你了?”章麓试探道,她不认为眼前的人跟她一样拥有着重生的机缘,他口中的记得与不记得,或许只是在茫茫雪原上因一匹幼狼而产生的微末交集。
“他放任北宁关被屠,至五原郡失守,我告了他一状,但没用,反而将自己流放去了西北。我在西北的时候见过安西四镇的守军,他们明明是汉人,却被番子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就是因为朝廷不肯拨款,他们只能勒紧裤腰带生活,甚至要向番兵讨饭吃才能勉强活下来。”李鹤霖握马鞭的木柄,上面包裹的皮面发出难以忍受的咯吱声,“后来我才知道,朝廷不是没有拨,而是都进了崔家的口袋。他们剥盘了往来的粮草,将这些东西通过北宁关运出关外,顺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进了吐谷浑的口袋,从而换得大笔金银。”
“西北都是黄沙,粮食难种,没有屯田,这些边军靠的就是朝廷的拨款,结果全进了崔家的肚子!我爹为了崔家的钱,一直压着没吭声,为此死了多少老百姓?他竟也当做看不见,只为他所谓的宏图霸业!霄云女帝建下的繁荣西北,在她子孙后代的手中毁于一旦。”
“可你是同样也是既得利益者。”章麓直接戳破这层遮羞布。
“你说的没错,可我不想让崔家以后还这么做!以往是我没兵没权,制衡不了他,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四千墨云骑,是父皇最年长的儿子,还是皇后所生,朝臣半数皆站在我这一边。而父皇也有意要动崔家,正是我拉他下马的好时机!”
章麓抬眼看向他,目光带着探究:“这个理由不够,若只是这样,你三年前刚声名鹊起的时候,就掀翻他的老窝了,哪里还会等到今日,你还有什么没说?”
“太后夺了玉玺。”李鹤霖的双眸微暗,冷硬的下颌线崩得极紧。
“什么?”章麓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鹤霖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白雾在幽暗的巷道里随风飘散:“父皇一入京,就被太后夺了玉玺,说什么他手腕绵软,担忧他被朝臣左右,便要垂帘听政。”
章麓蹙眉:“内阁不会同意。陛下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孩子,这种理由站不住脚。”
“当然不同意,尚书右仆射王相权和中书令张锦连夜督造了一块皇帝金印,言明内阁只认金印不认玉玺。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有些迂腐的朝臣根本不认金印,天天在朝堂念叨有玉玺加盖才算正统。”李鹤霖迎着巷口的风,桃花眼微眯着,眼底尽是阴郁,“父皇因着孝悌名声不能与太后公然叫板,但我能,所以我想与你合作。”
这点倒是与前世一模一样。
但章麓没有同意,而是说道:“章氏也是如履薄冰。”
“可你们有钱。”李鹤霖摩挲着自己的扳指,“自二十年前你们在定襄建立起千金城后,截流了朝廷在北境的商贸赋税,就不用求着朝廷放饷,受朝廷钳制。当年父皇想与你父亲合作,但你父亲不愿又不想得罪,便将刚到手的夏绥交给了崔环以示诚意。那地方离五原郡不算远,崔环几次三番打着父皇的旗号去那里暂住,其实就是想打千金城的主意。若是你们没了千金城,就是匹拔了牙的狼,再狠也咬不掉一块肉来,最后只能做狗摇尾乞怜。”
临街屋檐上的雪化了大半,令瓦片积存了不少雪水,未化完的部分顺着瓦片下滑,砸在了两人的脚边。因着战乱,让原本因临近年关该热闹的长安变得寂静无声,有人在观望,有人在躲藏,有人想借着这泼天的大雪隐藏肮脏。
李鹤霖面色略有肃杀之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攻,你觉得呢?”
章麓眨了眨眼,微微侧身遮蔽风雪来袭的方向。
若是先前的理由,不足以让章麓与之合作,但后面得知太后夺了玉玺,她才真正感觉到危机。
有了玉玺就能下旨,崔家如今只有钱没有兵,定然会盯上父亲的六十万兵权。再加上陛下透露出与章氏联姻的意思,崔家会有危机感,一定会极力将事情搅黄。最简单也是利益最大化的办法,就是直接赐婚,让她嫁入安国公府。亦或者……让三哥休妻另娶崔家女。
章麓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日日分心防着太后,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朝中有耳目。而新朝建立,改弦更张,父亲原来插在宫中的眼线全部废掉,再次安插也需要时间。
所以,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与李鹤霖合作,让李鹤霖做她在朝中的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再见此人,她抑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想亲口问问他,前世的那些信是不是真心实意,哪怕她明知道重生之后的人已经不是前世的那个人,但她还是想知道。
即便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依旧只是为此感动并非爱情。
过了好半晌,章麓才将自己的思绪扯回,轻声应道:“可。”
李鹤霖舒了一口气,真诚地提出自己的建议:“你若是想了解长安门阀,不必舍近求远,你那堂妹章引玉,真真是个无所不知的包打听。至于这福徵寺里的人……我会查清楚,你便不要以身犯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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