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戏斗

两人在闹市区找了家面食馆歇脚。

五分钟后,热腾腾的食物被店员端上了桌。荆落掰开木筷子,捧着一大碗牛肉拉面爽快地嗦溜起来,陈曦聆则慢条斯理地脱了外套,文静地吃瘦肉蛋肠粉。

“哎突然记起来,我还不知道陈警官的年龄呢,”荆落鼓着腮帮瞅了眼陈曦聆肩袢上的银杠四角星花,边嚼边说,“一杠三……我猜你比我小点,二十**?”

“三十四。”

“啊?不该啊。看着挺显年轻。”

“哪里显年轻,我的眼袋还是晒不黑的死人肤色?”

荆落呛得直咳嗽,“这玩笑挺逆天。”

“你请我出来就是为了吃宵夜?”

“是啊,顺带跟陈警官拉近距离。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想认识认识你。”

“没什么好认识的,挺无聊的一个人。无聊得表里如一。”

“才不是,超级有趣。”

“你把刻板当有趣?”陈曦聆摇摇头,“搞不懂。”

“这只是一层面具,你和我都明白的啦。”荆落快速地将剩余的面条全部吸到腹中,打了个饱嗝,拿抽纸擦了擦嘴,然后从冬衣口袋里拿出一盒口香糖,倒出一粒丢到嘴里咀嚼,“得劲儿。”

“警官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社牛,话痨。”

荆落快活地笑了两下,“如果我们相遇的时间是在九年前,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阴暗、古怪,不合群的人,可能那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性格因之发生了改变,说到底,也不可能变得完全开朗活泼啦,只是‘显得’,事实上我是疯了。嗯,疯了而已。”

“我也没觉得你开朗活泼。”陈曦聆随意地应和着,内心深处却高度警觉起来。她有预感荆落要讲述在审讯室里未言尽的话。

“警官,你真的很擅长找别人的伤疤。那天你问我,是不是目睹了女同学被侵犯的场景,我没有明确回答你,因为实在是太难受了。”荆落曲肘抵桌,拳半握顶在额心,轻轻幽幽地说,“你猜对了一大半,我确实是看见了女同学遭猥亵的场面。她是我的暗恋对象。”

“打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刹那,被按在地上的她跟我对视了,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眼神,绝望,恐惧,惊惶,无助……就像数记光刀插进了我的视网膜,刻进了大脑,成了无法消弭的画面。要是那间房里有美工刀或者水果刀,我保证把那个叫兽的**割掉,塞到他的嘴里,让他自产自销。然后再开肠破肚,把他的尸体摆成德威特兄弟那样。”

她沉默了半晌,阴阴地发了笑,“可我只是把他打到性功能障碍,想想真是便宜他了。”

“被开除学籍后,跟那个女生联系过,她说她的状态正慢慢转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是,都快十年了,她受侵害的画面总会莫名其妙地跳到眼前,钻进梦里。在梦里,我有时会变成被绑缚了双手无能为力的路人,有时会变成她……敏感和同理心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太痛苦了啊。”

诉说时,荆落的眼眶红红的,泪水就没停过。

陈曦聆将抽纸放到她的面前,“擦擦吧。”

“如果警官遇到了同样的事,会怎么做?”

“拍照,录视频,举报,让他接受法律制裁。”

“我想听实话。”

陈曦聆侧头看着荆落,沉压于心底的情感被对方眼睛中不可思议的净质给拨动,泛起涟漪。过了一阵,她如实回答:“我会把他打到三级残废。”

荆落破涕为笑,“这才对嘛,就知道警官跟我是同类。”

“但这并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借口。不要拿不幸的遭遇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陈曦聆明示道。

荆落叹了叹,抽了两张纸擤鼻涕,“真够冷血的。你是不是对待每个人都像这样,开始热情礼貌,然后慢慢变得冷漠无情?”

“我好像没有对你‘热情’过。”

荆落呵哧一笑,问:“霍妮说,虚假的冷静根植于内心的愚钝,那么陈警官,虚假的礼貌根植于内心的什么?麻木么,还是轻鄙?”

陈曦聆不答,拿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我的故事说完了,作为交换,你得说一个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

“我身上没什么事可说。风平浪静,无风无雨,空洞无趣。”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啊,怎么这样……那你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无性。”

“无性恋的话,就有点难办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男不喜欢女,也不喜欢其他性别。我觉得谈恋爱也好,性/交也好,很恶心。”

荆落弯了背脊,下巴抵着手臂滑到臂弯。她伏在桌子上,斜着脑袋看向陈曦聆,眼神里的探究意更浓了,“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变成没有私欲的执法工具人的?”

陈曦聆回望着她,“十岁的时候,一次放学回家,看到生父在屋里跟一个赤身**的男人在家里交/媾,觉得反胃又惊悚,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成年。性在我眼里就是一件非常肮脏的事。”

她本人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当着一个连认识也谈不上的人的面,把埋藏在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荆落才道:“你不会因此感觉到自责什么的吧?”

“没有,除了厌恶与性相关的事,其它方面都很正常。”

荆落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我能再问你一件事么?”

“问。”

“你对时兴的性别之争有什么见解?”

“这个……我觉得男性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支持群体并不是纯粹的一性,就拿女性主义支持者来说,可能八、九成的支持者性别为女性,一、二成是男性,男性主义支持者亦然。当然了,只是泛指,确切数量还有待调查统计。”

“所以如果真的要争个高下,需要联合的不是全体女性——毕竟不少女的很爱男——而是那不知道是百分之十、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零点一的男性?”

“差不多吧。”

“说法还挺新奇。”

“性别问题是个死结,很多偏激的观念甚嚣尘上,但也只是吵得厉害。它的牵扯面太广泛了,各方都有各方的道理。我本人对这个并不抱奢望。与其在网上、书上呶呶不休,还不如想办法调整政商学术界高层的男女性别比例,平不平权,看这点足够了。”

陈曦聆忽然又道:“在一个男人主导的领域里冒出一两个女性翘楚,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是悲剧。我比较消极,爱看整体不爱看特例。”

聊了一会天,两人走出面馆。荆落开着电瓶车把陈曦聆送到了公安宿舍楼大门附近,临走前,荆落又古灵精怪起来,“今天相处得很愉快哦,警官小姐。虽然开始聊的时候有点像论文答辩,但是越聊越投机,很不错,警官的思想非常深邃!”

“多谢夸奖。”陈曦聆正视着她,道,“我诚心希望你和你的同伙能够早日自首。”

“唉唉,又来了Madam,你就不能不把我当成嫌疑犯么?”

“不能。”

荆落努了努嘴,背着手晃着步子走到陈曦聆身后,“警官是不是说过想灭掉为非作歹的上流人士?”

陈曦聆转身,迟疑了会,对她点了点头。

“那好,过几天我会送你一个大礼,记得查收噢。”

~ · ~

本年度的初雪,伴随着宋氏集团的垮台悄然降临。反贪局、经侦局,以及禁毒办的职员频频进出各个分公司的大厦内,进行了一番铲底式的搜查。

在报黑账这事上,张秘书做出的贡献最大,眼瞧着纸下的烟一丝丝地飘出来,她再也没胆量替宋广安兜藏着,把所有制毒、贩毒工厂的具体地址都告诉给了搜查方,包括相关的款项详明。

短短的72小时内,就有大大小小17家工厂停办,辐射面之广令人乍舌。

水涨船高。宋广安的亲大伯自然也被约谈了。

宋厅长表示并不知道宋广安贩毒的事情。这是实话,但篡改尸检报告的事情他难逃其咎。

帮宋厅长修改报告单的年轻法医受不住良心的煎熬,主动向纪检监察机关举报了他。宋老伯因此被双规。宋广安的案子最后以服毒自杀作结。

雪停之际,陈曦聆再次到访灰予茶社。

荆落、冬音和棠璃正坐在一楼散座前品香茗,说说笑笑,与光同尘,很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派头。

“噢哟,陈警官,稀客呀!”荆落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起身相迎。

陈曦聆冷着脸抓住荆落的胳膊把她拖拽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度假酒店集团解散,宋康被上级部门调查,社会负面舆论强压下,宋广安被法院判定为无迫害性自杀,这些,都是你们提前预谋好的?”

荆落眨了眨眼,“这是我之前说的礼物,喜欢么?”

“真是下作,”陈曦聆咬牙切齿地把她抵按在房梁上,阴怒地说,“为了逃脱罪责,居然让用别人的罪状抵挡自己的罪状。想要瞒天过海哪有这么容易?等着瞧好了,我迟早要把你们绳之以法。”

“宋广安不就是上层阶级的最佳代表么,我做了你渴望看到的事,为什么要生气?”她故作奇怪道,“爆他的黑幕可花费了我不少心思,首先,要搜集非常多的罪证,然后挑选可信赖的机构去匿名告状,还不能是本省的公安禁毒部门,万一他们跟宋康打小报告可不妙。所以我特意把罪证装到匿名信函里,邮寄到中央禁毒办那边,可麻烦了呢。”

“你可以去进一步深挖你们陆杰鹏局长的黑料,毕竟陆局跟宋厅关系很密切,没准会有意外收获噢,”荆落腾起左手,对陈曦聆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陈警官,我看好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陈曦聆恼火地想。

愤怒到极点反倒脱了力。她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微弯着背,额头靠在荆落肩头,捉着对方的右手顺势滑落。齌怒平息后,陈曦聆虚虚地骂了声:“无药可救的混蛋。”

荆落笑容不减,她轻柔地环住陈曦聆,悄声说:“可是我对你已经喜欢到无以复加了呢,警官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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