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溱感觉到放在他头顶的手掌轻轻抖了抖,他抿了抿唇,任凭眼泪滑过唇瓣,开口时尝到了咸湿的滋味。
“陛下。”他吸了吸鼻子,“我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落水之后,我想了许多,陛下养了我,我应该要回报陛下,但我不是大才,不能替陛下分忧,所以我决定改改性子,至少少给陛下惹祸。但是……”
康成帝手掌下滑,擦过他的脸,说:“朕知道衍之越来越乖了,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卫溱用袖袍粗鲁地抹了把脸,“如果不是因为我,京中不会流言四起,丽妃娘娘不会因此误会陛下,五皇子也不会因此生气,是我……都是我害的。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拽住康成帝的衣摆,将头磕在康成帝的膝上,痛哭道:“让我回骊山吧,陛下……”
“你别装了!”秦憬怒起,“父皇,他是装的!他在骗你,他——”
“匕首是不是你拔出来的?衍之的手是你伤的还是他自己伤的!”康成帝怒道,“在场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再使用利器,你还要狡辩!那些话都说得出口,朕在你眼里怕不是君父,而是花楼楚馆里的嫖/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惶恐道:“陛下息怒!”
康成帝指着面色煞白的秦憬,厉声道:“子穆说的对,你哪里是什么德才兼备的皇子!日日在京都横行无忌,朕三天两日就能看见参你的奏章,御史骂你的话能写成一本书了,朕不说,你就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外面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卫溱睫毛轻颤,用指腹刮掉鼻尖的泪。
“父皇……”秦憬头一次遭如此严厉的训斥,吓得六神无主,哪还敢逮着卫溱说,忙磕头道,“儿臣知道错了,儿臣以后一定会改,儿臣知错了,父皇息怒,息怒……”
康成帝冷嗤:“朕这几日都在操心淮州贪污案,你不能为君父分忧也就罢了,还把脸丢到了侯府!衍之刚刚回京,尚能跟着孟轻繁审出胡亦书的供纸,你自小长在京城,做过几件正经事?”
秦憬不敢接话,跟淮州贪污案牵扯的官员大半都是跟外公沾边,主谋胡亦书更是外公的门生,父皇此时说起这个,是在暗示什么吗?
秦憬心里七上八下的,正是疑东疑西,眼前突然出现了卫溱的脸。
“你完啦。”
卫溱的声音很轻,尾音上扬,像是调侃,他甚至带着笑,然而却让人觉得森然又阴狠。
难不成……秦憬倏地抬头看向卫溱。后者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略微偏头,朝他露出一记轻柔的笑意。
卫溱是故意的!但他不仅仅是故意受伤要陷害,而是要借着淮州贪污案,趁机挑拨父皇和他们母子、和祝家的关系!
秦憬心里一寒,鸡皮疙瘩冒出了头:父皇带回来的哪是什么纨绔,分明是条毒蛇!
“陛下。”殿外的宫人跑进来磕了头,“丽妃娘娘在外求见。”
“平日没见她如此积极。”康成帝冷声道,“让她回去。”
宫人颤声道:“可……可娘娘说陛下若不见她,她就一直跪在殿外。”
“那就让她跪!你!”康成帝指向秦憬,“你也滚出去跪着,没朕的允许,不许起身。”
秦憬爬过去道:“父皇恕罪,儿臣——”
康成帝不欲再听,“晏祉,将他拉出去。”
“是。”晏祉伸手捂住秦憬的嘴,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拧,将人押了出去。
秦子穆见状撇了撇嘴:活该。
秦烨抿唇,磕头道:“父皇息怒,儿臣有罪。”
“你是有罪。”康成帝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你身为皇兄,身为皇子却不制止,任凭事态发展,到底是你无能,还是只顾着看戏?”
秦烨面色一白,惶然道:“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禁足三日,好生反省。”康成帝又看向秦子穆,“你也是,殴打皇子,以下犯上,禁足七日,都下去!”
一行人纷纷退下,只留下卫溱还在殿中。秦子穆走在最后,回头担忧地看向卫溱,被左斯宜扭过头去,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碧云合见状轻步退了出去,吩咐人将殿门关上。
“衍之,起来。”康成帝拍拍身旁的凳子,“咱们说会儿话。”
卫溱不敢赖着,起身乖乖坐好了。
康成帝见状笑了笑,哄着说:“哭得跟花猫似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不好看了。”
“就不该长得好看。”卫溱摸出帕子擦脸,瓮声瓮气地说,“就该让爹娘把我生得丑些,那传言也传不开了。”
康成帝不知怎的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朕知道把你接回来,众人都要议论,你没个正经的身份,总站不住脚,所以朕想着把你放到锦衣卫,等你立了功,就能晋升,到时候也能有个依傍。但这也需要时间,说到底,是朕没有考虑好。”
卫溱哑声道:“那陛下就让我回骊山好不好?我回去了,旁人自然不会议论,更不会坏了天家情分。”
“朕生了病,一直不见好啊。”康成帝看着他,语气很轻,“皇帝能做主别人的生死,却做不了自己的主,朕把你召到京城,就是想能多见见你。”
不会真是什么私生子吧?
卫溱心思不定,嘴上说:“陛下身体好着呢,宫里那么多御医,还怕治不好这咳疾吗?我知道陛下的用心,可是自从我入了京,就总是害得您生气,这么下去,您还怎么养病嘛!”
“朕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康成帝摸了摸他的脑袋,“衍之比以前乖了很多,是懂事了,还让胡亦书招了供,牵出王运等人,立了大功,朕很欣慰。”
“就是用刑嘛,说白了就是欺负人,这没什么难的。何况如果不是孟镇抚在旁边帮衬,我就算把胡亦书打死也拿不到供状。”卫溱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算不得什么大功。”
“夸你两句,你就开心多了。”康成帝笑着咳出了声,卫溱连忙替他顺气。
他摆了摆手,哑声道,“今夜之事,委屈你了,回去好好养伤,朕会给你做主。至于回骊山,你就别想了,好好在京都做事当差,不会的就学,别辜负朕对你的期待。”
“是。”卫溱用脑袋蹭了蹭康成帝的掌心,垂眼道,“臣竭尽全力。”
卫溱走后,康成帝看着殿门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碧云合见状上前,轻声道:“陛下,太晚了,快些就寝吧。”
“云合,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康成帝摩挲指腹,“明明一切都是按着朕的意思,以前他在骊山享受,现在他在京城受困,明明都是朕的意思……”
“陛下自有考量。”碧云合说,“公子还有一月才及冠呢,他还年轻。”
“是么。”康成帝闭眼,“可朕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
卫溱被送出宫门,发现坐在马车上等候的已经不是侯府的小厮,成了容雪霁。他径直上了马车,看也没看容雪霁一眼。
容雪霁瞧他双眼泛红,就猜测这人在皇帝跟前唱了出戏。马蹄轻起,容雪霁调转车头,驱车离开。
一路无话,只余马蹄声,还有马车到达时,车门打开那一瞬间的风声。
卫溱无视容雪霁抬起的手,跳下了马车,快步入了府门。容雪霁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臂,快步跟上。
野旌还没有就寝,见了卫溱便连忙上前道:“公子可挨了罚?”他低头,“手上的伤,可要再让府中的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明日再让大夫来换药。”卫溱说,“你今夜守了这么久,早些歇着吧。明早过来,我要事情要吩咐。”
“是,那公子今夜睡时注意着手,属下告退。”野旌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卫溱入了屋,瞥了眼手上的纱布,面无表情地在镜子前落座。
“主人。”容雪霁站在他身后,“我替主人更衣。”
卫溱说:“不必,叫侍女进来。”
卫溱面色苍白,精致漂亮的眉眼没了平日的风采,只剩下恹恹的排斥,很奇怪,这明明是很冷淡的模样,容雪霁却咂摸出柔软的滋味来。
“主人。”容雪霁上前一步,替卫溱解开头上的金绣细带,俯身放下时顺势将卫溱半圈在身前,“主人今早那般生气,也没让我跪上一天,主人怜惜我,我也怜惜主人。主人手上的伤口不浅,还是少动为好,让我服侍主人,可好?”
你他妈要不是气运之子,老子早就让你把地跪穿了!
卫溱冷眼看着自己的头发散下,没说话。
容雪霁绕到卫溱身前,俯身去解腰带,这个动作挡住了镜面,让卫溱看不见自己,只能看他衣襟处的布料。他将卫溱的腰带搭在手臂上,看着大红外袍敞开,再度朝他露出里面的白色和柔软,低声道:“这不是主人的错。”
“当然,我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卫溱说,“再说大早上的,很正常。”
容雪霁绕到他身后,看向簪在他右耳的耳饰,说:“晚上不能戴着它,我帮主人取下来?”
卫溱以为只要不是笨人,就一定会绝口不提这事,但容雪霁这般心性的人,竟然就真的提了。他想起早上的狼狈,想起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颤栗,想得咬牙切齿,“……好啊。”
他倏地冷笑,“那你这次可小心着,再让我起了反应——”
容雪霁看向镜子,卫溱抬起眼皮,温柔一笑:
“就用你这张不懂事的破嘴给我压下去。”
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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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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