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衫,将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谢铮的身体。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画面在黑暗中翻腾、撞击——驿站铜钱旁凝固的血泊,破庙神像后刺鼻的尿臊,栈道上喷溅的温热液体,黑云寨冲天烈焰中扭曲的人影,鹰愁涧俘虏营前鞭笞的闷响,吴家集冲天的火光与绝望的哭嚎,风雪夜林中燃烧的尸体,以及最后……那张在火光中因恐惧而扭曲、在自己箭下瞬间失去生机的内鬼的脸……
“不……不要……”细若蚊蚋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嘴唇中溢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惊悸。她蜷缩着,身体在昏迷中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只在寒冬里濒死的幼兽。
“铮儿?铮儿?”一个沙哑而带着罕见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模糊而遥远。紧接着,一只冰冷粗糙、却带着一丝奇异微温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
那点微弱的暖意,如同投入黑暗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驿站风雪夜,母亲抹去她脸上血污和泪痕时那生硬却带着力量的触感;鹰愁涧篝火旁,母亲摊开掌心任她冰冷脏污的小手放入的瞬间;栈道血战后,母亲用沾雪布帕擦拭她嘴角秽物时粗砺的动作……无数个被强行压抑、被冰冷外壳包裹的、关于“暖”的细微记忆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濒临破碎的意识!
“娘……”一声带着巨大委屈和脆弱依赖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谢铮喉咙深处冲了出来。她紧闭的眼角,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了那只覆在她额上的手!那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冰冷的皮肤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鸾的身体,在女儿这声带着血泪的呼唤和这近乎绝望的抓握下,猛地僵直!那只被谢铮死死抓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低垂着头,玄色披风的阴影笼罩着她和怀中的女儿,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只有靠得最近的、试图帮忙的老军医,恍惚间似乎看到将军那如同万年冰封的侧脸线条,在跳跃的火光阴影下,极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但下一刹那,所有的僵硬和异样瞬间消失。萧鸾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坚硬,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她甚至没有试图抽回被女儿死死抓住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动作略显粗鲁却异常迅速地拂去谢铮脸上的泪痕和污迹。
“哭什么?!”萧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冰锥刺破空气,瞬间击碎了那点刚刚升腾起的脆弱温情,“一点小事就撑不住了?废物!”
这熟悉的、冰冷如刀的斥责,如同兜头一盆冰水,将谢铮从混乱痛苦的深渊边缘猛地拽了回来!她抓握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身体却因这声斥责而停止了颤抖,迷茫而空洞的眼睛缓缓睁开,对上了母亲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动摇的眸子。
“醒了就起来!”萧鸾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刚才怀中那个因惊悸而颤抖、因呼唤而落泪的女儿只是个幻影。她甚至没有搀扶,只是冷冷地命令,“看看你干的好事!玄鸾堡上下,都在看着你!”
谢铮的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她顺着母亲冰冷的目光望去——
俘虏营前的空地上,那内鬼的尸体已经被拖走,只留下一片被踩踏得模糊的暗红血污,刺目地烙印在冰冷的土地上。周围,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们母女!士兵们脸上的狂热早已褪去,只剩下疲惫、恐惧和一种深重的茫然。堡民们缩在远处,眼神畏缩。俘虏营里,那些被刀枪逼住的降卒,更是面无人色,如同待宰的羔羊,眼神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绝望。
而她的母亲,玄鸾堡的主心骨,刚刚在风雪夜中带领他们猎杀“惊弓鸟”的统帅,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姿态,逼迫着刚刚从精神崩溃边缘挣扎回来的女儿,直面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血腥和死寂!
巨大的压力再次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她刚刚射杀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恐惧、恶心、自我厌恶……无数负面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她想逃避,想缩回那个意识模糊的角落,但母亲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无形的锥子,死死钉住了她的灵魂,让她无处可逃!
“将军……”周崇拄着断枪,声音带着不忍和忧虑,试图开口。
“闭嘴!”萧鸾厉声打断,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都给我听着!”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堡内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乱世之中,刀锋染血,不是罪过,是生存!”
“动摇军心,勾结外敌,才是万死难赎之罪!”
“今日之事,谢铮所为,乃肃清内奸,整肃军纪!是功,非过!”
她指向地上那片暗红的血污,语气斩钉截铁:“这血,是给你们的警示!也是给赵承嗣的回应!我玄鸾堡的规矩——”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无论他是谁!”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霸道!瞬间冲散了笼罩在堡内的迷茫和恐惧!士兵们眼中的茫然被一种新的、带着血腥味的敬畏取代!堡民们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那片血污。俘虏营里的降卒,更是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鸾的目光最后落回谢铮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更深沉的逼迫:“谢铮!站起来!挺直你的腰杆!拿起你的弓!让所有人看清楚——”
“玄鸾堡的刀,不会因敌人的诡计而卷刃!”
“玄鸾堡的继承人,更不会因敌人的血而退缩!”
继承人的身份!第一次在如此公开、如此血腥的场合,被母亲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宣告!
谢铮浑身剧震!巨大的责任感混合着母亲话语中那**裸的“生存逻辑”,如同冰冷的熔岩灌入她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驿站母亲关于“心软害死自己人”的教导,鹰愁涧母亲关于“规矩是堤坝”的训诫,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软弱?逃避?崩溃?她没有资格!她是萧鸾的女儿!是玄鸾堡未来的主人!她必须站在这片血污之上,拿起那张沾满血锈的弓!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涌起!谢铮猛地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无视身体的酸软和精神的巨大负荷,硬生生从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却终究站稳了!她甚至没有去扶任何东西,只是挺直了那被重负压得生疼、此刻却如同标枪般绷紧的脊背!
她抬起沾满污血和泪痕的小脸,迎向母亲冰冷的目光,也迎向周围无数双复杂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所有的脆弱、迷茫、自我厌恶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般的、近乎燃烧的冰冷与决绝!
她伸出手,不是去擦脸,而是猛地抓住了背在身后、那张沉重猎弓的弓臂!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麻木的手掌。她用力一扯,将猎弓从背上取下,紧紧握在手中!弓臂上残留的血锈味,此刻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重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她握紧了她的弓!挺直了她的脊梁!站在了这片由她亲手制造、又被母亲强行赋予“功勋”意义的血污之上!
堡内一片死寂。只有风雪掠过墙头的呜咽。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士兵们看向谢铮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同情或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敬畏——对这个小小年纪却能在母亲如此残酷淬炼下站起来的“小将军”的敬畏。
就在这时!
“报——!!!”一声凄厉嘶哑的长啸,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猛地从堡墙阶梯方向传来!
只见石墩浑身浴血,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阶梯,扑倒在萧鸾面前!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雪和暗红血迹的、用火漆封口的皮制信筒!
“将军!将军!有信!石墩……石墩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我们在西南雪窝子撞破赵家‘铁爪’时……拼死……拼死从一个被我们砍死的铁爪军官怀里……搜到的!是……是给赵承嗣的密报!镇北军……北边……出大事了!”
“镇北军?!”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刚刚凝滞的气氛中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石墩手中那个染血的皮筒上!
萧鸾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筒,看到里面的内容!她甚至没有去接信筒,冰冷的目光瞬间越过石墩的肩膀,死死钉向堡外那片依旧被风雪笼罩的黑暗!仿佛那里隐藏着更致命的危机,也蕴藏着……唯一的生机!
她刚刚用铁血手段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用谢铮的“站起”宣告了继承人的意志。而此刻,这封来自死敌怀中的密报,这关于北方霸主镇北军的消息,如同命运投下的又一颗重磅砝码,即将彻底打破玄鸾堡与赵承嗣之间僵持的死局!
弦已断,血已流。
而新的风暴,已然在看不见的北方——酝酿成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