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开出城市，驶向遥远的地方，何暖离开从前的家，却不是去流浪。
她找到了只属于她的避风港。
阿婆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小镇上，和从前生活的村子完全是两副模样。
何暖搬进了小巷，被阿婆介绍给了那条街上的所有人。
这个地方和从前待的村子很像，所有人都互相认识。
但这个地方和村子又不太一样，因为那个村子里只有爱说人闲话的尖酸女人，和以欺辱女人为荣的残暴男人，他们都为别人的日子过得不如自己而感到开心。
可是这里的人都十分乐于分享彼此的喜悦。
来到小镇的第一天，巷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何老太太家来了个小姑娘，是老太太的孙女，从此就跟着她生活。
所有人都为她的到来而感到欢喜，老人们都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娃娃，争吵着说要让何暖先去自己家吃饭。
街边的商贩看见她也都打心底稀罕，从罐子里抓一把糖果说什么也要往她衣兜里塞，她看了眼那个糖，是之前村口小卖部里卖的最贵的那一种，就连那对夫妻都只是偶尔才会舍得买给弟弟吃。
可面前的陌生人却笑着告诉她说不够还有，语气真诚不似作假，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人的喜欢可能来得这么莫名其妙。
或许是卖给阿婆一个面子吧，她这样想。
然后她就被一群不需要卖面子的小孩子包围了。
他们激动地看着这个新伙伴，七嘴八舌地问她从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对上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她将本来想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想告诉他们，在这个干净又热情的小镇之外的世界里，有无数黑暗与污浊。
像那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女生，在那个村子里不可能存在。
在那里，女人唯一穿裙子的机会就是出嫁。
出嫁那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十几岁的少女穿上廉价的红裙，被家人敲锣打鼓着喜气洋洋地送给夫家。
而在那之前，她只能每天穿着不合身的旧衣，帮着家里做活，服侍她的父母与弟弟。
在她终于穿上裙子的这一天，她的娘家人无比高兴，因为她弟弟的老婆本又攒下了丰厚一笔，养了她十几年，总算是卖了个好价钱。
她的夫家人也很高兴，她的公婆无比高兴自己家传宗接代有了着落，因为他们的儿子、她的丈夫，那个学业无成、在城市里也没拼出什么的男人，那个在城里追求不到女人，灰溜溜回村的男人终于娶到了一个女人——用嫁他姐姐换来的彩礼钱。
在那之后，她又要脱下裙子，重复着前十几年所做的，只不过服侍的对象换成了公婆，和她的丈夫。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干不完的活、听不尽的辱骂、挨不完的拳头。
她还是要赔着笑，让家里的男人尽量不那么生气，因为她的身上实在是有点疼，疼到起床起得晚了，疼到干活干不利索了，被婆婆发现又要被数落一顿。
但日子终究还是有点改变的，她开始有了压力，被催生的压力。婆婆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公公总会在酒后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打量她，引来婆婆更大的不满。她也很想生孩子，也不想再被婆婆讥讽，可是她的丈夫总不爱回家，他总出现在各个牌桌上、酒局里，他的眼神总流连在村口那个貌美寡妇的身上，那眼神就和公公看她的眼神一样。
终于，她怀上孩子。
可以扬眉吐气了吗？
可以扬眉吐气了吧。
还不能，她还是要干活，只是比从前轻松一点，她的婆婆只叫她不要累到自己大孙子，但还是不满家务全落到自己身上。公公也开始每天不着家，丈夫现在更是正大光明地每天出入寡妇房里。
激素作用下，她开始变得敏感多疑、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但没人会惯着她，她的婆婆会骂她，她的丈夫会打她，在她丈夫打她时，她的婆婆终于会站出来劝慰几句。不为什么，只是不想伤到她的孙子。而在那些鸡飞狗跳的瞬间里，她的公公，家里地位第二高的男人——他已经无力与年轻力壮的儿子抗衡了，只会在一旁默默抽烟，一声不吭。
她的丈夫嫌弃她每天出油的头发，嫌弃她日益臃肿的身躯，嫌弃她早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黄脸婆，远不如寡妇来的有风韵。
她的婆婆也在帮腔，说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忍十个月不开荤，这只能怪她自己留不住男人的心。
于是她走出家门，走到路上，走到女人堆里，和那些女人一起，一起痛骂那个寡妇——她们的丈夫也常去光顾。
终于，她生下孩子。
很幸运的，是个男孩。
可以扬眉吐气了吗？
可以扬眉吐气了吧。
还不行，生产后身上的痛楚不似作假，她的婆婆坚持顺产，更不用说的打无痛，这让她多遭了很多罪。
她的娘家人压根不会来给她撑腰，那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或许从来就不曾是过。
她的母亲只会在家里有需要时才找她，让她拿些东西补贴娘家。为此她的婆婆没少骂她白眼狼，可如果不拿，她的母亲又要骂她。
她怎样都是错的。
没关系，她已经比很多人过得好了。
隔壁那家的媳妇已经生了好几个，全是女孩，送给亲戚几个，留下个最漂亮的和最能干活的在家里。
幸好她肚皮争气，一下就出来个带把的，不然还得受罪。
在她的恳求下，婆婆在留下来照顾孙子的同时顺带照顾她。
她的丈夫偶尔来，却只会捏着鼻子皱眉看她，好像她是什么很脏的东西。
她确实很脏，她的婆婆并没有多想好好照顾她，每次也只是草草了事地拿着打湿的毛巾给她随便擦拭几下。
她躺在病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往后的一生了，那几乎是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那又能怎么办呢？
那能怎么办呢？
可以扬眉吐气了吗？
这辈子都不可以扬眉吐气了吧。
不对，她和她不一样。
那个女孩生活在这里，在这条热闹的胡同里，所以她不是她，她的未来是不可预料的，那有着无限的可能。
这里的孩子穿着体面的衣服，手里有崭新的玩具，他们对世界满怀期望，眼眸里满是光亮。
如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任谁都会喜欢这样可爱的孩子，他们真诚而又澄澈，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他们从不需要担心自己是否能吃得饱穿得暖，他们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在过家家里抢到自己喜欢的角色。
所以她突然就很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些。
她抬头想要寻找自己的阿婆，却发现阿婆站在人群之中和朋友聊得正开心，注意到她的视线，阿婆也只是嘱咐她好好玩，记得要早些回家，转头就又跟朋友聊了起来。
何暖被围在人群中央不说话，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没去听其他人对她的夸赞，只在内心怀疑着。
这么好的人真的是存在的吗？
这么好的世界真的是存在的吗？
她难道真的就这么简单地获得了善意，在她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除了阿婆，原来也会有人见到她第一面就这么喜欢她吗？
“你们为什么说喜欢我？明明我们才见第一面。”
她突然抬头，看着面前一群同龄的孩子。
他们和她从前遇到的同龄人都不同，那些人似乎是天生恶种，以欺负人为乐趣，和他们可恶的父母几乎一个样。
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毫无保留地对她释放善意，她不敢想象这些孩子是在怎样的家庭里出生的。
“喜欢你为什么要有为什么？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呀，看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啊。”
“爷爷说你会做很多事情，非常厉害，还要让我向你学习。”
“你刚刚来这里一定很不习惯吧，没关系的，慢慢适应就好。”
“你刚到应该还不怎么认路吧，我们带你去认认路！”
他们自作主张地喜欢她，自作主张地拉住她的手，自作主张地带她在小巷里穿梭。
她想说不用，她来的时候已经记清楚了回家的道路。
可他们带她逛过了整条街，带她跟路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带她亲近了每一只在石砖上小憩的看家狗，带她在每一家小店里讨零嘴吃。
彻底和这个地方认识后，她才惊讶地发现，她的确不应该抱着只和阿婆一起的想法。
她也做不到这样。
阿婆想要让她和这个新的世界有所羁绊，最好的途径就是让这群孩子拉着她四处看一看。
然后她就会发现，坐在巷子口摇椅上的老人是在攀比自家孩子在学校得到的小红花，开商铺的叔叔阿姨有专门的零食罐子给小孩们解馋，下了班的夫妻会手挽手去买菜，然后做完饭站在门槛上喊孩子回家，偶尔也会纵容孩子在外面多疯一会。
这里的一切都跟过往她生活的地方不同，是她把自己困在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她逃出来了，她说她想要和阿婆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了，可她却被过去的浑浊死死拖住无法抽身。
所以她无法相信他人真情实意的喜爱，更不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便接受了善意。
直到有人告诉她，没有为什么，他们就是喜欢她。
直到有人牵起她的手，带她踏遍了巷子里的每一块砖石。
直到有人拉着她，向自己的父母大声介绍说她是自己新交到的好朋友。
直到有人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和零食都分享给她，告诉她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她。
事实告诉了她，她不需要做什么，就是有人喜欢她，就是有人愿意对她释放善意。
于是她终于走进了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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