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暖将存折和病例都放在床头柜上，转头送走几位好心的邻居，之后就一直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发呆。
她在想为什么人无法避免被情绪与情感左右，为什么即使她知道自己一意孤行会让阿婆受到折磨却还是很自私地为了自己要将人留下。
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定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究竟是成全自我还是尊重阿婆的选择？
她第一次陷入迷茫，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未来规划，而是为了这样一个似乎有关于哲学的深奥问题。
但至少她可以清楚认识到，只要她不说，固执地坚持治疗，阿婆总是不会阻止她的，她只会一个人忍下治疗手段带来的痛苦，就像忍下失去女儿的悲伤一样。
她实在是太纠结了，但在医生的询问下还是很坚决地选择继续治疗。
然后她更努力地在学校学习，抓住每一个放假的日子回到县里的医院——这是阿婆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坚决不愿意转到城里的医院，生怕再多花一点钱。
存折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她想动自己的奖金，阿婆没让，但她还是偷偷动了。
她告诉阿婆说那是家里闲下来的物件卖的钱。
她说谎了，家里的东西早卖得没剩多少。
阿婆没说什么，只让她以后别再卖东西，毕竟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她不希望她以后回去只能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
阿婆也说谎了，账上还有多少钱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生活的地方，她更清楚。
她们都清楚对方在说谎，谁都没有点明。
这是阿婆第一次和何暖说谎，如果从前的那些“没事”不算谎言的话。
这也是何暖第一次说谎没有被责怪，毕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诚实守信。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巷子里邻居的钱被何暖腆着脸借了个遍，她把欠条收在一起，按照日期排列，整整齐齐地放在盒子里，打算等高考过后去兼职慢慢还。
并不像小说里主角一样颇有骨气地拒绝旁人的好意，认为那是施舍，荒废学业去做兼职赚钱，她接受了所有人的帮助，并且态度强硬地要留下欠条，除了同样有困难的人家，几乎所有人的手里都留着一份她的字据。
她利用了身边的所有资源留住了阿婆，一直强撑到高考，高考结束后她就留在城里做兼职，每天赶公交从镇上回城里。
朋友们都出去毕业旅行了，投喂她的人就从朋友变成了朋友的父母，每次他们有空的时候都会多做一点饭送到医院，好让何暖过得不至于那么惨，没空的时候就只会她一声，她就会去医院对面的馒头店买两个馒头，路过院旁角落的爱心厨房时进去花一块钱买一道菜。
所有人都很心疼她，都在尽自己所能对她好，她全都看在眼里。
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她想。
人真的是很贪婪的一种存在，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这是她某一次在医院花园长椅上啃馒头时意识到的事情，所以她不断提醒自己，自己原来其实什么都没有。
可她现在拥有了太多太多，所以再难接受失去，这让她过得更加艰难起来，她迫切地想要让自己与外界割裂，但无济于事，她无法拒绝周围那些一起生活过十几年的人对她散发的好意以及他们给她带来的切实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很艰难地过着，在她后来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时，这一段经历是可以和童年时期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痛苦回忆了。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她每天都赶在最后一班车出发之前踏上回小镇的路，恰好那段时间阿婆和她提出要陪她在城里住，恰好那一天她去看医院的环境耽搁了点时间，恰好她没赶上最后的一班车。
并没有太戏剧感地在城里凑合一晚上就错过了阿婆的最后一面，她选择了骑车回镇上，城里的共享单车停在镇上显得格格不入，是一群绿中最鲜艳的一抹橙，但她还是在深夜悄悄潜入了阿婆的病房，在一旁的陪护床上安然入睡。
老人家觉浅，怕被人打扰干脆就住的单人病房，何暖进房间的时候阿婆其实醒着，不是被吵醒，只是因为实在太疼了，疼得她夜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也得亏何暖白天受了累晚上睡得沉，不然真就被发现了老人家的痛苦。
一直到两人故事的结尾，执拗她都没能和自己这个执拗的孙女说出一句“我疼”。
因为她离开在了第二天的早晨。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何暖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家里，要她本人去签收，打工那处的店长体谅她，大手一挥给她放了半天的假，说是反正店里也没多少客人，缺她一个也不少，于是她在阿婆期待的目光里走出了病房。
工作日，街上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刚放假的高中生约着出门玩，她没耽搁，匆匆跑回家，在巷子口欣然接受了邮递员的道喜后又匆匆跑回医院。
她高考发挥得不错，选了外地的一个985热门专业，很有就业前景，并没有多崇高地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为了救更多的人选择医学，虽然她确实很刻薄又刻板地认为自己这样迟钝而冷漠的人或许真的很适合学医面对生死，但如果真要学医的话，她想自己真的很难对得起“医者仁心”这四个字。更重要的一点是，学医很难让她带阿婆尽早过上好日子，她知道阿婆的身体其实撑不了太久了，只不过不知道“太久”是多久，因为医生也并没有给出一个太准确的期限。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期限是今天。
她并没有考虑过打个电话告知阿婆自己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学校，因为她想让她和她一起撕开密封的包装，就好像和她一起走进崭新的未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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