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刚三的决定,如同秋日的第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却又预示着不可避免的别离。她没有再与岩田喜久子商议,也没有在弟子面前多言,只是行事间,多了几分雷厉风行的决断。她开始更加系统地整理合气道的理论典籍,将自己多年的修行心得,以更加清晰、更易于传播的方式重新编纂。她甚至开始向岩田、中村、岛津等核心弟子,更加深入地传授道场管理的细节与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经验。
岩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那点微弱的侥幸终于彻底熄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盐田正在为远行做准备,在为可能长久的分别,打下坚实的基础。那份不舍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但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彷徨,只是更加努力地学习,将盐田传授的一切,如同海绵吸水般刻入脑海,同时,也将那份日益浓烈的情感,更深地埋藏起来。
这日,盐田将岩田单独唤至藏书阁。阁内依旧弥漫着旧纸与墨香,只是昔日堆积的典籍,已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些,”盐田指着几个装满手稿和笔记的木箱,“是我对合气道呼吸法、基本技法以及‘气之理’的阐释,较之以往流传的版本,更为详尽。还有这些,”她又指向另外几个箱子,里面是道场的房契、地契、历年账目以及重要人脉关系的记录,“是养正馆的根本。”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交代日常事务,但岩田却从中听出了千钧之重。
“我若离去,”盐田的目光落在岩田脸上,深邃而郑重,“养正馆,便托付于你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真正从盐田口中说出时,岩田依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托付?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那个被庇护的弟子,而是这座道场、这份传承的实际守护者!这份信任,重于泰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哽咽,挺直脊梁,迎上盐田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嗨!弟子岩田喜久子,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守护养正馆,传承合气道,以待师范归来!”
她的眼神灼灼,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盐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许久,她微微颔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混杂着欣慰与复杂情绪的微光。
“你……很好。”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盐田与岩田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白天,她们是严格的师范与得力的弟子,一丝不苟地处理着道场事务,指导着其他弟子修行。夜晚,藏书阁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盐田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不仅仅是技法,更多的是应对困境的心法、权衡利弊的智慧。岩田则如同最虔诚的学生,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她知道,这些将是未来支撑她独自走下去的力量。
有时,在讲解间隙,两人会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光晕在她们之间摇曳,将影子投在满是书籍的墙壁上,交织重叠。分离的倒计时,像无声的沙漏,在每一寸寂静中流淌。
岩田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偷偷准备着什么。她找来最结实的布料,一针一线,为盐田缝制新的旅行用行囊。她将晒干的枇杷叶、陈皮细细研磨成粉,小心包好,那是她能为她准备的、对抗异国他乡可能水土不服的微薄心意。她甚至翻出自己珍藏多年、一直舍不得用的一块品质尚可的墨锭,想要塞进行囊,仿佛这样,盐田在异国书写时,便能用到带着故土气息的墨香。
这些细微的、笨拙的准备,是她唯一能表达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
启程的日子,终究还是在一個微凉的清晨到来了。怀特先生安排的车辆早早停在了道场门外。没有隆重的送别,只有养正馆全体弟子,身着整洁的道服,整齐地跪坐在道场门前,默默地为他们的师范送行。
盐田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玄色道服,行李简单得只有一个箱子,以及岩田为她缝制的那个行囊。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在中村、岛津等人面前微微停顿,最后,落在了站在所有弟子最前方、低垂着头的岩田身上。
岩田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能勉强控制住不让泪水决堤。她能感觉到盐田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沉重而复杂,带着嘱托,带着期望,或许……也带着一丝与她同样的、无法言说的离殇。
盐田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动,似乎想像那夜一样,拂过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极其标准、郑重的拱手礼,向着所有弟子,也向着岩田,深深一揖。
“道场,拜托诸位了。”
声音沉稳,却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弟子们齐齐俯身还礼,许多人都红了眼眶。
礼毕,盐田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辆代表着未知与远方的汽车。她的步伐依旧稳健,背影挺拔如松,决绝得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岩田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就在盐田拉开车门,即将坐进去的瞬间——
“师范!”
岩田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脱口而出的呼唤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盐田的动作顿住了。她的手扶着车门,背对着道场,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岩田上前几步,走到距离车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盐田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小小物事,双手捧着,递向前方。
那里面,是她连夜打磨好的一枚小小的、温润的鹅卵石,来自她们曾一同修心悟道的那条山溪。石头上没有任何刻字,却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回忆与承诺。
盐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岩田手中那个小小的包裹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岩田那双盈满了泪水、却依旧倔强地不肯落下的眼睛。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众多弟子的注视下,盐田沉默着,然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岩田体温的包裹。她的指尖在接触到布料的瞬间,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打开看,只是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岩田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师长的威严与平静,而是剥落了所有外壳后,最真实的、充满了复杂难言情感的凝视——有关切,有不舍,有嘱托,或许,还有一丝岩田一直渴望看到的、超越了师徒之谊的……温柔。
“保重。”
极轻极轻的两个字,从她唇间逸出,如同叹息,随风消散。
说完,她不再停留,决然地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
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离,扬起淡淡的尘土,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岩田依旧保持着双手微抬的姿势,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另一座石像。直到那车影彻底不见,直到周围传来弟子们低低的啜泣声,她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垂下了手臂。
掌心,空空如也。
但那份紧握过的触感,那最后深深的一瞥,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她抬起头,望向汽车消失的方向,天空高远,浮云流转,聚散无常。
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下。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太久。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过身,面向所有沉浸在悲伤与迷茫中的弟子,挺直了曾经与盐田并肩的脊梁。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如同盐田离开前一样。
“诸位同门,”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师范远行,是为传播我合气道之精神。我等留守之人,当时刻谨记师范嘱托,勤修不辍,守护道场,光大我门!”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初生的、却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各就各位,晨间稽古,开始!”
浮云已散,各分东西。
但养正馆的灯火,不会熄灭。而她岩田喜久子的道,也将在这片土地上,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伸。
她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或者,是为了让自己,成长为足以跨越重洋,再次与她相遇的、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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