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前世篇·纸鸢[番外]

又一年春。

沈医的小木屋后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是李子树。

犹记得刚来这里之时,小木屋残破不堪,没有屋顶,亦无灶台,成片的蜘蛛网上沾满灰尘,毛茸茸的,像是盖满了一层昭和草的花序。

但沈医很喜欢这里,因为这个小木屋没有人要,所以是属于他的。

独属于他的。

他终于有了一个落脚地,和那两棵枯树一起,开启新的一年。

沈医不会忘,他是如何在打扫屋子时呛了满嘴灰尘,打造家具时被木刺弄伤手指,第一次生火差点烧着头发,第一天下地就磨出满手水泡,还有那个蜷缩在搭了一半的屋顶下度过的漫长雨夜。

可事实上,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

随行的医书蒙了尘,摞在墙角,和土砖无异。

他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手上的茧越结越厚,自幼苦习的医术仍在脑海中熠熠生辉,可他知道,有些光芒一旦失去,便注定不可企及。

他也是要活命的,他也要吃饭。

于是,小木屋有了灶台,有了屋顶,有了篱笆,有了花圃,有了羊圈,有了茅房,有了一片又一片的麦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太阳东升西落,雨雪换季而来,他大概习惯了此般生活,熟能生巧这个词,头一次变得苦涩起来。

可有一样却没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皮肤太白了,似乎怎么都晒不黑,像是刻意在提醒沈医,他不是天生的庄稼人。

这两棵老树不知已经活了多久,可沈医从未见它们开过花,就算雨水再足,新抽的芽儿也少得可怜,难以成荫。

然而,今年却大不相同了。

沈医头一次见这么多的花,让他眼花缭乱,甚至不敢去看。

“哥,这花闻着真香,前几天还都是花骨朵呢,今日就全开了。”六宝趴在沈医腿上,撑开鼻孔狠狠嗅了几下。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两棵老树开花。”沈医温柔地笑了一下,“六宝,这都是因为你来了。”

六宝眨着眼睛,害羞地把脸转向沈医的胸口那侧。

“不能不能不能……怎么能是因为我呢?肯定是哥照顾得好,我看哥天天都来给它们浇水呢。”

“……是吗?”

沈医抬头看去,李子花洁白胜雪,杏花粉红似云霞,叶子嫩绿,与繁花相映成趣,随风而动,点缀春光。

“肯定是啊!哥,你看开了这么多的花,等到夏天,一定可以结好多好多李子和杏儿,我都摘了给哥吃!”六宝激动地扬起小脸,在他眼中,花瓣都变成了果实,就挂在上面等着他去摘呢。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摘,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沈医想了想,又补充道,“把它们晒干了做果脯,多放些糖,你会爱吃的。”

“嘿嘿,哥,你说的我都要流口水了。”

“小馋猫。”沈医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把旁边的药盒打开,“好了,六宝,你躺下,我给你上药。”

“好!”

沈医捡到六宝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伤,尤其是左边的鹿角,被残忍地削去一半,由于这个位置太过敏感,所以即便是沈医用了最好的药也不能根治,每逢春季便会隐隐发痛,严重时还会出现溃烂之象。

这是沈医的一大心事,可却无能为力,不过好在只有春天会复发,不然真是要把沈医愁死了。

“额唔……”

药粉撒上瞬间,六宝的身子抖了个激灵。

沈医眉头一紧,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怪我怪我,药粉撒多了……”

“没有没有!哥,不疼!一点都不疼!”六宝急忙喊道。

沈医愣了一下,低声道:“六宝……”

“真不疼!哥,我刚刚……我刚刚就是眼睛突然刺痛,跟你没关系!”六宝原本紧攥的手松开了,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拼命想证明什么。

沈医轻轻按着鹿角周围的头皮,在伤口处轻柔地吹着气,目露心疼之色。

“六宝,你不用勉强自己,疼的话就说出来,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也不会给我增添麻烦。”

六宝微微一颤,鹿角上的疼痛连着心,一时间,他委屈得想哭。

“哥,可以……吗?”

沈医垂眸一笑,伸出手将六宝额头上的汗珠擦掉。

“为什么不可以?我可是你哥啊。”

六宝只觉眼前的景物都颤动起来,一眨眼,泪水便顺着脖子滑进胸膛。

“哥,哥!我好疼……好疼啊!呜呜……哥,我好怕它会烂掉,我昨晚做梦,梦到整个角都烂掉了,这可怎么办啊?哥……我……我……”

后面的话六宝没有继续说,实际上,在他的梦里,沈医看着缺了一只角的自己,惊恐地喊了一句,怪物。

沈医缓缓将腿弓起,俯下身去,将六宝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不会,不会的,我一定会找到根治的方法,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总之这样的痛苦,绝不会伴随你一生。”

六宝的鼻子瞬间通气,他紧紧捏着手,一个猛翻身转了过去,端坐在那里,泪眼婆娑地看着沈医,刚欲开口,沈医那双温暖的手就捧起了他的脸,拇指一滑,替他抹去脸上的泪滴。

“哥……你说……你说……要是……”六宝歪头,伸出手在鹿角四周摸了两下,“要是它没了,我的头上又要落疤,会不会很……特别难看?”

沈医眼眸微动,已然明白六宝的顾虑,用食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柔声道:“别瞎想。”

六宝委屈巴巴的,嘴巴都弯成了马蹄铁的形状。

“可是……可是……”

“好,那我向你保证,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我,沈医,也绝不会离开六宝。”沈医笑了一下,伸出四指,“我发誓。”

正当此时,东风乍起,树影摇曳,落花悠然洒落,晃动着尘世间的温柔,泛滥了整个春天的香气。

斑驳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像是撒了一片细碎的琉璃,静谧又神圣。

“哥!”

六宝扑到沈医怀里,缠绕在心头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

他不怕做噩梦,他只怕哥不要他。

“哥,你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哥!”

沈医的手一直护在六宝受伤的那只鹿角周围,听到这句话后,眼角一弯。

“你呀……”

回家之前,沈医给六宝结结实实地缠好绑带,还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六宝本来就长得乖巧,现在顶着一对带着蝴蝶结的鹿角,看上去就更加惹人怜爱了。

“放风筝吗?哥,你真要带我去放风筝?今天不用下地吗?”六宝跳到沈医前面,明亮的眼睛仿佛两汪深邃的泉水。

沈医笑道:“今天休息一天,吃完午饭,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好耶!”

午后的天气更加晴朗,六宝跟在沈医后面,蹦蹦跳跳的,蝴蝶结一上一下地晃动,活泼极了。

“哥,就在这里放吗?”六宝朝远处眺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格外舒畅。

“嗯。”沈医将风筝线拽了出来,随口问道,“六宝以前放过风筝吗?”

六宝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以前看别人放过。”

沈医微微张口,拿起风筝放到六宝手里,随后扬了扬线轮,道:“六宝,你来拿风筝,准备好了就喊一声‘放’,我会控制好线轮的松紧。”

六宝兴奋地原地跺了两下脚,连连点头道:“放心吧哥!”

六宝跑远了一点,等到耳边的头发有了飘动的迹象,他抬起胳膊招着手,大声喊了一句“放”。

沈医缓缓将线放出,六宝托着风筝,迎风奔跑。

随着风筝越飞越高,六宝渐渐停下脚步,可他感觉,自己早就已经飞起来了。

蔚蓝的天空上,只有这一只风筝,和太阳一样独一无二。

碧绿的原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是一幅刻意留白的画,还有许多待续的故事值得想象。

风筝在空中挣扎了两下,终于稳定下来。

沈医看着跑过来的六宝,将线轮递了过去。

“不……哥,还是你拿着吧,我没什么经验,把线弄断了就不好了。”六宝下意识地推辞。

沈医没有直接劝说,而是把线又往外放了一些,虽说看不真切,可风筝确实是飞得更高了。

“我也不知道风筝究竟可以飞多高,放线,收线,每一步都是我的第一次尝试。”沈医笑着扬起头,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可是你看,风会帮我。”

六宝盯着沈医的脸,一时有些失神。

哥总是这样,他说的话永远都那么好听,又无端令人信服。

哥一定是会点法术的,他常常这么想。

等到六宝回过神的时候,沈医已经把线轮塞到他的手中,风筝受风而动,扯得六宝的手向上一挣。

“哥,这个……”

谁知话音刚落,风筝线乍然崩断,方才还飞得好好的风筝眨眼便坠落下去,又乘着一阵风飘向远方。

“风筝!”六宝拔腿就追,直到那根线宿命般落到他的脚边。

沈医跟了上来,抬手搭在六宝肩头。

“这线轮,我儿时用过一次,后来,父亲和母亲都太过忙碌,我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便再也没玩过了。”沈医淡淡一笑,旋即又转为内疚,“明明昨天仔细检查了一遍,却没想已经如此不经用了。六宝,抱歉,没能让你玩得尽兴,明天我就去集市上重新买一只风筝。”

六宝摇了摇头,他转过脸,却是笑着的。

“哥,能和你一起放风筝,这就是最开心、最幸福的事了。”六宝举起线轮,冲着天空挥了两下,“我本以为我会大哭,会打滚,会崩溃,可看着风筝飞走,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哥,你说人活一生,会一点遗憾都没有吗?我刚才就在想,肯定不会的,而且也不算是完全的遗憾,从哥把线轮塞到我手里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在操纵风筝了。但是啊,哥,风筝线还是在我手里断掉了,我们本来计划得那么好,现在却……”

沈医很快便接话道:“不放风筝,也还有很多可以一起做的事。”

“可是哥……那风筝……是你儿时的记忆吧?”

“记忆存于脑海,不想忘就不会忘,更何况,我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六宝有些疑惑:“哥,我不明白。”

沈医笑了笑,声音清朗,和四月的天一样,煦色韶光。

“风筝啊,也有自己的想法,风帮了它,不是断线,而是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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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栖于云野西岸
连载中鱼十六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