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三年冬,元瑛公主和亲乌孙,途中遭袭。
盐粒子状的雪裹挟着血气肆无忌惮地啃食着沈嫽的记忆深处。
“阿母……”
沈嫽喉咙干涩,艰难的吐出些声响,目之所及是无尽的黑。
“可有大碍?”,元瑛公主蹙着眉,手下动作却很轻柔,将浸水冷巾放在沈嫽的额上。
“回公主,箭簇无毒,未伤及根本,女使大约明日便能醒来。”医官拱手回道。
“你去看看其他伤患……”元瑛公主顿了顿,哽咽声中带着决绝:
“传本宫令,原地修整三日,逝者就地掩埋,待到乌孙,本宫定上书陛下,带他们骸骨归家!”
风雪卷开毡帐一角,雪夹杂着沙子送入帐中火盆,噼里啪啦地响着。
沈嫽只觉昏昏沉沉,依稀再次见到了阿母。
崇德九年,匈奴屡犯边陲,自春徂秋,狼烟未休。
那时匈奴的攻势比以往更猛,大雪封山已有一周,积雪早已没过了成年男性的小腿。
粮草运不过来,百姓辛苦劳作一年尚不能养活自己,又能有什么余粮去补给军队?
“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沈嫽轻靠在阿母怀中,听着阿母哼唱着歌谣哄她入睡。
阿父是朔方都尉,自己已经多日未见到他。
帐外将士来去匆匆,不似往常,沈嫽内心不安,总觉山雨欲来,即便听着母亲的歌声也难以入睡。
鸣镝破空,狼烟斜斜地插在天上。
她一直刻意忘却这段记忆,想把它打个死结,永远不去打开。
匈奴破城。
沈嫽的耳边充斥着绞盘的吱呀声,利剑的破空声,斥候的嘶喊声,阿母眼眶泛红将她塞进粮窖夹壁中,往她怀中塞入泛黄的羊皮图。
“阿嫽,护好此图!”
“阿母,别留我一人!我能帮忙!”
“护好此图!这是军令……”沈母深深望了沈嫽一眼,红着眼握剑离开。
马蹄踏过粮窖,震得窖顶似要坍塌一般。
沈嫽紧握短刃,眼泪簌簌掉着,未发出一点声响。
窖顶传来匈奴人的狂笑,大喊“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
“阿嫽,阿嫽……”
沈嫽陷入梦魇,只觉得痛苦万分,想要快速抽离,可怎样都无法醒来。
听到有人唤她,似抓住浮木一般,拼命的汲取空气,左肩传来痛感,牵扯着她睁开了眼。
“阿嫽,你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元瑛公主见到沈嫽醒来,一直紧绷的身体瞬时舒展下去,刚才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此刻土崩瓦解,眼眶瞬间泛红,豆大的泪珠滚下,似不忍久留。
“公主……”
沈嫽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却觉得舌下有异物,想要起身却被元瑛公主制止。
“你莫动,那是卫掌故送来的沙枣核,有安神的功效。”
“可要饮水?”元瑛公主用帕子擦拭沈嫽脸上的泪痕,却忽视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公主莫哭,折煞奴了。”
沈嫽摇了摇头,想握住元瑛公主的手,未料到牵扯到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元瑛公主心疼地替沈嫽掖了掖被子,这才替自己擦拭着眼泪“莫要这样说,你知道的,我从来只当你是亲人。”
“那匣子里的东西就这么值得你以身犯险吗?为了护住它连命都不要了吗?”元瑛公主嗔怒道。
“那是我阿母留给我的……”
沈嫽声音越说越小,像犯了错的孩子。
“你昏迷中一直唤着阿父阿母,前人曾言‘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大抵是如此吧,可我却记不得阿母的模样,便是想唤也不一定能唤出口。”
元瑛公主顿了顿,紧接着说道∶
“我知你的痛苦,可这次和亲一去,不知何时能回彭城,从此天高路远,我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定要珍重!”
“公主有我,阿嫽会一直护着公主”沈嫽脸色发白,毫无血色,却强打起精神。
“山君公主和亲乌孙才四年便仙逝,孤苦一人,我倒是幸运的,能有你相陪。”
元瑛公主目露悲戚,物伤其类,难免悲凉。
“此次和亲关系重大,如能靠我一人之力达成汉乌之好,不仅汉朝能休养生息,也能免去后人和亲之苦。”公主轻声说道。
与其说是讲给沈嫽听,到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聊以宽慰。
“公主可查出何人行刺?竟试图破坏汉乌结亲?”沈嫽脑子乱哄哄的,千丝万线,剪不断理还乱。
“你糊涂了,汉乌结亲对谁影响最大?”
沈嫽闭上眼,努力回想着那些人的装扮。
羊皮甲!是羊皮甲!
四年前朔方郡一战,匈奴人穿的正是羊皮甲!
是了,最不愿见到汉乌结亲的就是匈奴了,乌孙位于匈奴西部,位置优越,若能达成秦晋之好,那汉朝对西域的影响力则会通过乌孙加强,这对匈奴的军事布局极为不利。
“公主,定有细作!”沈嫽眉心一紧,因受伤的缘故,眼前有些发黑,却仍强撑着望向元瑛公主。
“此去和亲,路途遥远,若非有细作,匈奴怎可能精准袭击?”
元瑛公主闭上眼点了点头“我已下令修整三日,你先好好养伤,莫想太多。”
说罢便唤人给帐内加些炭火,看着沈嫽气息放缓,这才放心离开。
听着公主远去的脚步,沈嫽缓缓睁开了眼,她摁住左肩,鲜血瞬时洇透了白绢。
直到痛的沈嫽额头沁出冷汗,她方才放缓身体,松开了手,疼痛才让自己更清醒,不至于困顿。
沙枣核在舌尖泛着淡淡的甜味,毡帐外传来幽幽笛声。
受到刚才梦魇的影响,沈嫽的思绪不由的飞远。
四年前,朔方郡失守,匈奴大胜,烧杀抢掠,虽陛下派人平叛,及时夺回了失地,可二十万汉兵攻打三万匈奴,说出去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
皇帝有气,遭难的总是臣子。
沈父虽死守朔方郡,但依然被扣上了“尸位素餐”的帽子,连带着唯一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沈嫽也在额上受了黥刑,发配到楚王府做侍女。
先楚王参与“七王之乱”兵败自杀,虽陛下念及宗族之情,保留了楚王称号,但待遇直转急下,权利大不如前。
把兵败将士的子女发配到楚王府为奴,也是在羞辱警醒着现任楚王安分守己。
按理说别人受到这样的屈辱,是断不会善待她的。
可现任楚王不同,“以身殉国者,其子不应罹于苛谴。”
就这样她就留在了当时还是“翁主”的刘元瑛身边。
刘元瑛对她极好,会亲自替她修发遮去额上刺字,这四年相处下来,两人称一句手足也不为过。
沈嫽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陪着元瑛,陪她嫁一户好人家,孕育子女,幸福终老。
可山君公主身殒乌孙,乌孙王的左夫人乃是匈奴人,若汉乌不继续和亲维持关系,恐匈奴彻底把控西域。
皇帝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受分离之苦,便封刘元瑛为元瑛公主,入宫学乌孙语言习俗,远嫁和亲,达两国盟好。
为更好的笼络乌孙,皇帝对待此次和亲格外重视,不光配备了侍从,卫队,就连医官,史官,匠人都有置备。
沈嫽揉了揉眉心,心中暗叹,若元瑛公主遭难,乌孙久等不到,定会以为汉朝背信弃义,匈奴再于其中运作,恐有恶战。
沈嫽强撑起身子,披上披帛,小步走出帐外。
已过三更,地上铺了一层雪,各个毡帐皆露出微光,映在雪地,帐外零散的站着守卫士兵,疲惫的靠在长戟上。
笛声舒缓,却莫名的增加了哀伤之情。
沈嫽向着笛声传来处望去。
只见卫谏身着玄青色曲裾袍跪坐在雪地中,脊背笔直,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月光协雪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骨节分明的手在横笛上轻点。
纵然曾与卫谏打过照面,沈嫽依然不能否认卫谏长了一副好容颜,勾魂摄魄,目眩神迷。
待曲毕,沈嫽走至卫谏面前,施身虚行一礼“卫掌故吹的可是《入扉》?甚好。”
卫谏起身拱手∶
“正是。”
“今日遇袭死伤惨重,大家难免受惊,卫某奏此曲一则舒缓大家心情,二则也算告慰亡魂”
沈嫽仔细端详着他,未从他脸上看出异色。
“在此谢过掌故送来的沙枣核,只是这沙枣树素来种在西域,卫掌故怎会有?”
“沈女使是在疑心卫某?”
卫谏轻扯嘴角,挑眉看向沈嫽。
沈嫽不易察觉的皱眉,卫谏比她高出许多,低头看向自己,有种莫名的威压感。
“不敢,卫掌故奉天子之命记录和亲史实,责任重大可比肩太史公。”
沈嫽直视着卫谏的眼睛,深邃的瞳仁令人琢磨不透。
卫谏对上沈嫽的眼睛,周围只有雪落的声音。
卫谏倏尔一笑,反唇相讥“女使抬举卫某了,女使随公主和亲,这一路走来才情不输卓文君。”
不待沈嫽回话就紧接着颠了颠腰间的袋子
“沙枣核都在这,卫某长年与史册打交道,难免寝不安枕,卫某叔父是江湖游医,知道沙枣核有安神的效果,故从往来的西域商队那买了许多沙枣,脱核晒干赠予卫某。”
沈嫽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还未开口就听到了飞驰的马蹄声。
“报——!”远方传来斥候急切的嘶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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