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微阳居住的是西厢的蒲萱院,同裴老夫人的寿安堂临近。
房内窗明几净,被褥齐整,流云莲花纹样的银红帐子高高挂起,书案桌上摆放的石青瓷瓶内插着柳枝兰花,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裴微阳素日不喜太多人在身旁侍候,因此房中只有她和春溪两人,其余仆妇在院中各自忙活手中的事,等候差遣。
“娘子,我去沏些六安茶来。”模糊铜镜中裴微阳已换了一身衣裙,仍是未点脂粉,她坐在镜前,轻轻点了点头,春溪抱着茶壶轻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撩开的珠帘还在颤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未合拢的竹窗外,抬眼望去,一片春意盎然,可惜此刻院中主人全无欣赏之意。
裴微阳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她面带愁容地打开了妆奁底层隐蔽的机关,里面是一对色彩鲜艳手挽着手的泥人。
这一对泥人皆是女子形象,举止亲密,本无稀奇之处,几年前,这物件在长安城中很是时兴,闺阁密友互赠更是常见,只不过裴微阳手中的这对泥人身上所着钗服太过与众不同,既同为女子,这对泥人却着婚服,左边女子一身青质连裳,头戴金簪,细看下来,样貌与她十分相像,而右边的女子着蝶红圆领袍,腰间系着蹀躞带,五官尚未画出,俨然是个半成品。
裴微阳的指尖抚上泥人衣角,愣愣地出神,突然想起了当年她和徐寒时一起制作这泥塑时的情形。
后院花园,也是同今天一样的和煦暖日,徐寒时的练武师傅有事,放了她半日的假,她带着一个大匣子翻过隔墙,来寻裴微阳,然后她们躲开家中仆从,藏进假山的隐蔽角落。
模样尚显稚嫩的小娘子手上沾着脏兮兮的泥灰和颜料,极其有耐心地用手中的工具雕刻泥人的五官衣着。
“阿时,这真的能制成吗?”裴微阳支着手,凑到徐寒时身旁,去看她手中的泥人,带着好奇问。
“能。”阿时不爱说话,常常沉默寡言,裴微阳是早就习惯的,也并不在意,她挪了挪身子,坐在了徐寒时手边,自言自语地同自己唯一的朋友诉说自己的烦心事:“今日薛家大娘子成亲,外面好生热闹,祖母和婶娘都去观礼,偏我去不得,还要在家做女红绣香囊……”
徐寒时冷不丁出声,皱着眉转头看向她:“为何你不能去?”
裴微阳垂眸,手指在地上反复画着圆圈,语气沮丧,吞吞吐吐:“昨夜我偷听婶娘同祖母说,今日要把我留在家中,免得带我去薛府,惹旁人忌讳,毕竟是他们家女儿大喜的日子。你应该也听别人说过的,我命格不好……还克死了阿耶阿娘。祖母虽然训斥了婶娘,今早却也嘱咐我在家待着。”
“裴将军是在战场上遇到强敌,寡不敌众身亡,这与你有何干系,当年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什么命格?旁人信口开河,胡诌出来的东西!我偏不信这些。”徐寒时放下手中刻刀,安慰道:“兰娘,不要理会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若是想去看,我带你从后院偷偷溜出去,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裴微阳抬头,那双黑眸直直撞进眼帘,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活物猛地撞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抵在徐寒时的肩膀上,畏冷一般地同她贴近:“不去了,人那么多,也看不见新娘子。你今日难得有空来寻我,我也想同你说说话。”
“嗯。”徐寒时回过头,左手拾起刻刀,任由裴微阳靠在她的右肩,她继续刻着泥人,沉默片刻,想了想,主动提及道:“我父亲昨日来信说,如今剑南一道战事不稳,他军中事务繁忙,恐无暇顾及我,要我在京城再留些时日,今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我能同你一起过了。”
提起上巳节,裴微阳勉强打起了精神,道:“前年你不在,我只能拘在祖母身边陪她老人家看戏听曲,慧娘和堂弟偷偷溜出去,在街上寻了好多有趣物件,又去河边放了灯,还看见了许多卖艺人的表演。”
徐寒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听她讲话:“今年我也带你偷溜出去,去东市最热闹的坊里,那里有长安城中里最好喝的青梅酒。”
“好啊。”裴微阳笑道:“到时我一定多喝两碗,练练酒量,要是喝醉了就躺在地上闹着要你背我回去。”
两人说说笑笑间,徐寒时手中的泥人五官身形已成了大半,裴微阳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生怕弄坏,她有些兴奋:“阿时,你好厉害,这泥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徐寒时耳朵微动,她自幼习武,听力自然要比裴微阳敏锐许多,她道:“兰娘,迎亲的队伍想必也要经过英国公府,我们去看看吧。”
“真的?”
两人走出假山,只听墙外一阵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徐寒时走到锦鲤水池边,用力洗掉手上的土泥,裴微阳递给她自己袖中精致的刺绣手帕,她愣了一下,还是接过,擦干净手上的水,牵过裴微阳的手,带着她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坊墙下。
一墙之隔的外面,是锣鼓喧天,裴微阳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地登上梯子,探头去看,入目皆是亮眼的红色,抬起的那顶花轿,金银粉饰,又着珍珠点缀,富丽堂皇,好不漂亮,为首的新郎背影挺拔,身骑白马,胸带红花,拱手谢礼,好不恣意。
“阿时,你也来看!快呀!”
徐寒时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估量了一下坊墙的高度,然后蓄力,猛地冲刺,蹬向墙面,双手抓上墙体,将自己挂了上去。
两人一起看着那迎亲的队伍慢慢地往前走,直至队伍的最后一箱嫁妆被人抬着消失在巷口处。
虽然只看到了迎亲的队伍,但裴微阳还是很高兴,她牵着徐寒时的一只手,走路时一蹦一跳:“昨日,堂姐去为薛家大娘子嫁衣上绣珍珠时,我和慧娘一同跟去,那嫁衣是我见过的最鲜亮最好看的。”
徐寒时也像是被她脸上的笑容感染,嘴角不自觉扬起:“待你出嫁时,我也去给你的嫁衣绣一颗最好最漂亮的珍珠。”
长安城中时兴的规矩,闺阁好友出嫁,另一人定要为她的嫁衣添些美好寓意的饰品。
裴微阳迈开的脚步一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只是不知为何步伐变得缓慢了许多。
“我才不要嫁人。”她没有回头,走在前面,反驳道:“我读了那么多的医书,还没有医治好几个病人,若以后嫁人,困于深宅,一身医术毫无用武之地,我如何对得起外祖父的教诲。”
她仍然牵着徐寒时的手,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人紧盯着她的眼睛流露出的情绪。
木板上先前放置的泥人已经阴干。
“阿时,你要给这泥人的衣裙涂上什么颜色?”裴微阳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
徐寒时偏头看她:“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裴微阳垂眸,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思索道:“鲜艳些就很好看。”
她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衣冠钗服皆由祖母安排,多是些浅色淡色的衣裙,裴微阳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自然也想穿些颜色亮丽的衣服。
“那就仿着嫁衣的样式画,可行?” 徐寒时同她对视:“又不是只有嫁人才能穿嫁衣。”
裴微阳眉眼弯了一下:“可行。”
画金簪,点绛唇,着嫁衣,徐寒时手中的那个泥人像是渐渐有了生命一样。
太阳一点点落下,落日的余晖点燃了天边的云朵,火烧云一般亮眼的赤红又慢慢蜕变成了果树枝头最高处最饱满的一颗黄澄澄的朱橘。
隆隆暮鼓声响起,裴微阳捧着那尊泥人像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徐寒时将剩下的颜料重新放回匣子中:“我得走了,兰娘,改日再来寻你。”
“嗯。”裴微阳站起身来,昏黄的光线下,她那张细白的鹅蛋脸带着盈盈的笑意,仿若夜间烛火摇曳中亭亭玉立的晚香玉:“好阿时,这些颜料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徐寒时没有细问,将匣子留下,她起身,拍了拍下摆:“我走了。”
“娘子,茶来了。”
裴微阳回过神来,将那一对泥人重新放回了妆奁中:“春溪,磨墨,我要写封信。”
“是,娘子。”春溪将端着的茶壶和果子点心放在桌上,又走到书案旁,摆放好纸笔,拿起墨条在砚台上研磨。
手中的毛笔蘸满了墨汁,裴微阳思索片刻,提笔写下一行字,她的字写得很漂亮,秀丽端正,却又不失力道。
“派人将这封信送到公主府。”信纸上的墨痕已经干透,裴微阳将信叠好,塞进信封之中,递给春溪,吩咐道。
春溪接过信封,有些不解:“我以为娘子的这封信是写给徐姑娘的。怎么要送到公主府?”
今日她见娘子自从在城门口看到徐姑娘就一直心绪不宁,刚刚又见娘子拿着两人旧时的物件端详,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封信是写给徐寒时的。
瓷瓶里的兰花娇嫩,只碰了一下,就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记,裴微阳面上露出一个苦笑,眼神落在了那封信上:“只怕阿时现在仍然不肯收我的信,我只能求公主帮我,但愿她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答应见我。”
“可……”娘子怎会知道徐姑娘不会收您的信,春溪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声响,两人回头去看,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停在门槛前,低头行礼道:“二娘子,午膳已好了,老夫人请您过去。”
“好,我知道了。走吧,春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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