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江濂没有再出现,仿佛已经遗忘他这个人。
也许是丧失生存渴望的心脏在背后作祟,季云鹤身上的伤仍隐隐作痛,一直不见好。他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偶然睁眼,分不清时间几何,白天晚上,抑或是第二天的白天晚上。
时间的流逝在这栋空寂的别墅里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有时季云鹤觉得自己会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没人发现,没人在乎,尸体会融入其中,变成一个恰如其分的“装饰品”。他神经质地扯出嘲笑,带动身体上各处的疼痛不约而同袭来,不停地战栗,笑声撞上墙壁传来回音,于一室华贵的死物中显得有些瘆人。
许久未进食的腹部一阵收缩,发出咕咕的声响,嘴唇太久没有得到液体的滋润,干裂起皮,口腔分泌不出一丝口水,涩得咽部发痛。意识好像悬在濒死的崖边,回光返照般涌现过往的记忆。
季云鹤的前二十年,诞生于恩爱父母的期待,一路众星捧月地长大,长辈的关爱,老师的欣赏,朋友的亲近,他享受得理所当然。之后毫无意外地成为众人盼望的模样,轻松保送顶级学府,同年龄还在摸索未来方向时,他已经做出为人羡艳称赞的成果,随时都能攀上顶峰。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顺风顺水下去,偶尔的失败只是趣味增添剂,依然会朝着目标一往无前,不停歇地攀登,待到多年以后满足地回味。
世事本该如此。
身体防御机制的一激灵,将季云鹤拉回现实。如梦初醒,他转了转头,视线缓缓游移,认清了处境。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颊像漏气的气球,瘪得愈发瘦小,反倒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病态美。
又呆滞许久,他慢慢爬起来,僵硬的身体不受控地滑到地上,疼痛再次侵袭,同时带来几分清醒。
季云鹤盯着对面桌上古旧的铜质时钟,时分秒针永久地停留在四时四十三分三秒的位置,将一个圆形表盘强迫症似的等分。他挪开视线,手脚并用往前爬到门口,借助门把手试图站起来,“啪”,手一下没使上劲,跌到地上。
反复几次,终于倚靠墙壁站立。打开门,再撑着墙壁一寸一寸地往楼下移动。
屋子里很黑,侧面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夜光,走廊一侧的《圣子与圣母玛利亚》玻璃面反射出一抹淡淡的高光,刚好照亮圣子的脸部。
季云鹤面无表情看了几秒,继续走。下楼梯前,摸到了开关。
他拖着无力的身体,拿出冰箱里能即时的食物,饿狼吞食地塞进嘴里。厚实的面包抽干黏膜的湿意,全部堵到喉咙口难以下咽,引来阵阵干呕。
猛烈的咳嗽后,季云鹤用手指捂住嘴大口喘气,地上一滩不成形的咀嚼物。
一会他继续塞面包,依然干呕,咳嗽。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色,眼眶渗出生理眼泪,胃酸反噬到咽部,牵出丝丝缕缕的痛意。
多次自虐般的进食,季云鹤总算打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大喝,溅出来的水滴落到脸上眼睛里,眼皮随之颤动一下。有了饱腹感,精力稍微恢复一点。
他躺到组合沙发上,望着穹顶斑斓的光影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将这道色彩带入梦里。
别墅里没有一切网络设备和可供解闷的玩意,有的只是各种昂贵的收藏品。那些西式的复古的珍品,立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仗着身段彼此漠视。分明不可能出现生气,看久了,倒像是真的活过来。
季云鹤松开扒着窗户的手,他本想从窗户外看见一两个陌生人,故花费大段时间眺望。可惜窗外只有绵延不尽的绿色,被铁栏分隔成十几个小方格,像掺满薄荷的气泡水里晃动的冰块,随着时间流逝开始融化,内部中空凹陷,出现一个个窟窿。
他产生一种荒诞的错觉,自己应该早就死了,灵魂幻化成一只鹤,关在精心打造的笼子里,徒劳地仰望方寸之外的天空。
他回到屋子里,平静地上楼,再从楼上走到楼下,遍历每个角落,数着一个个稀世珍宝,哪个位置不正,哪个柜顶沾上了一点灰,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或许连房子的主人都没有他对屋里的一切熟悉。
路过那个珐琅花瓶,季云鹤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被江濂攥着头发压到它面前的画面,恨意油然而生。他打开玻璃柜,伸手抓住瓶口,收紧,松开,抬手一拨,价值八百万的花瓶碎成四块。
脸色仍旧平静,没有发泄后的快感,只有凝固的冷漠。
他跨过碎片,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生硬僵木地行走,“不小心”撞到柜子,留下一地的碎片。
重复的空虚,一点点蚕食季云鹤的感官。他变得迟钝,要过很久才能感受到身体的饥渴。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坐在窗户边发呆,看着天光变暗影子倾斜,后知后觉地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
某一天,他打开冰箱,脑子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跳动了一下,恍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么久了,冰箱里的食物似乎没有间断过。最开始担心的食物短缺,从来没有出现。
所以,是会有人定时上门补充吗?
为什么他一次都没遇到过?
季云鹤沉寂许久的心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那他是不是可以趁他们填充冰箱时逃出去?念头一生,他无法再坐以待毙。他要做些准备,要抓住这个唯一的可能,只要逃出去,大不了离开B市,躲得远远的,不信对方真能只手遮天。
首要的是存储体力。他开始积极摄食,活动许久未动的躯体,尝试做些事情来消磨时间。所幸书房收藏有名家字画和珍贵的文房四宝,他一边吐槽着江濂稀奇古怪的审美癖好,一边临摹字画好让日子过得快一些。
眼看着食物日渐消耗,季云鹤不再睡觉。他摸不准对方什么时候会上门,干脆日夜守在门边。
他从未注意过夜晚的别墅是这样暗沉,沉淀多年的收藏品于黑暗中散发出微妙的质感,静静地蛰伏,像等待时机张大獠牙的猛兽。
季云鹤缩在窗帘背后,只露出一双眼,一错不错地凝视大门。缺乏睡眠的眼睛布满血丝,不见晦涩,反而越发亮堂。
晨光熹微之际,门口终于传来声响。
他拽着帘布的手骤然收紧,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死死地咬住下唇,竭力抑制住冲出牢笼的渴望。
门打开,一道光亮钻进来,接着两个男人合力搬运一个大箱子进入,抬脚轻轻带了一下门,刻意放轻步子越过玄关。
门没有完全合上!季云鹤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他瞥见冰箱光照亮一片黑暗,立即蹑手蹑脚地向大门挪动。
三步,两步,一步,他抓住门沿,撕开一道口,贴着缝隙成功钻出去。
为了不发出声音,连鞋子都没有穿。脚板触到冰凉地板的那一刻,季云鹤再也忍不住,憋着一口气,甩头冲出去。
“欸,欸,站住!”外面等候的司机正抽着烟,一个抬眼的功夫,看见年轻男人逃跑,顿时大喊。放食物的两个男人听到喊叫,即刻停下追过去。
季云鹤不辩方向,朝着浓密的树林不要命地狂奔。耳边呼啸的晨风让他听不见任何动静,碎石枯枝划破皮肤带来钻心的疼痛亦无暇顾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快跑,再快一点。
不知道跑了多久,季云鹤停下来喘气,手脚已经丧失力气。单薄的衣服被灌木划出几道口子,露水打湿灰尘粘腻地附着脸上衣服上,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回头看了眼来路,没有人追上来,呵,还好。
自由的空气沁入口鼻,他想放声大笑,又担心会引来注意,只能捂住嘴巴,头抵着树干,肩膀不停地耸动。
天色已经大亮,日光悬空躲在树冠后面。
季云鹤不敢多停留,朝着与别墅相反的方向继续走。这片树林应当无人涉入过,遍地的残枝落叶,没有一条可供行走的小道。
他没心思管流血的脚底,一边扒开拦路的树枝,一边张望寻找出口。重重掩掩的树叶和脚下松散的碎石,成为他前进的巨大阻力。
许久,季云鹤仰头看见前方有一大片亮光,以为是出口,霎时欣喜若狂,不顾繁密的枝干直直往前冲。谁知是一处山崖,他失望地调头换路,转身时踩到几个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往下掉。
穿过细矮的树丛,一路滚到山底,落到沥青马路上。
铺天盖地的日光倾覆,季云鹤一时不敢相信,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平坦的道路,落下两行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卖力撑起身体,一连三四次都失败了,索性躺在地上缓过周身的酸痛。
广袤的蓝天白云就在上方,他竟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甚至想放肆地大哭一场。在那栋没有时间观念的别墅里待得太久,骤然看见如此清晰明朗的阳光,分不清究竟哪一出是梦哪一出是真实。
季云鹤又哭又笑许久,长吸口气,再次尝试站起来。弯着腰,东倒西歪踉跄几步,身体总算拿回支配权。往前后各看了眼,后面是高处,前面当是下山的方向。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下山。奈何浑身是伤,只能走走停停,不时得歇一会喘口气。
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前路出现一辆法拉利。
季云鹤侧过脸往旁边躲了躲,余光锁住车辆,眼看着它靠近,停在身边。
车主拉下车窗,探头打量一番,好心询问:“需要帮忙吗?你看起来不太方便。”
季云鹤盯着男人看了一会,竖起防备的姿态。男人噙着和善的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他咽了咽口水,嗓音沙哑地问:“我和朋友走散了,他叫江濂,请问你有遇到吗?”
“江濂?他长什么样?我一路上来只看见你一个人。”男人拧眉回忆片刻,歉意地说。
季云鹤一眨不眨地凝视男人,没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异样,想来应该不认识江濂。他稍稍松了口气,慢吞吞挪到车前,恳求道:“那能麻烦你送我一程吗?我可以给你报酬。”
男人打了个响指,拉开副驾驶的门,微笑道:“上车吧,看你这样,不帮忙真说不过去。”
季云鹤做了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坐上车。衣服破烂不堪,浑身脏兮兮的,他尽量缩起身体不碰到更多的地方,“不好意思,我身上太脏了。”
男人不在意地笑笑,转头看他一眼,“是遇到什么麻烦吗?需要帮你报警吗?”
季云鹤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熄灭。报警有用的话,江濂还会那么嚣张吗?他摇摇头,“麻烦你送我到首都大学。”
男人十分体贴地没有追问:“好的。”
车里安静一会,季云鹤清了清嗓子:“我叫季云鹤,请问先生怎么称呼?”他想着到时候得请人吃顿饭。
男人转头看他,咧嘴笑说:“我叫高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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