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贫家

温造到家的时候,阿娘刚从河边浣洗回来,正巧遇上隔壁抖搂收拾好准备去逛夜市的陈大娘一家。

瞧见他手上提着的几包果子点心,先是笑着猛夸一阵说他孝顺有本事,接着状若无意地抚过身上新做的绸缎衣裳,挽紧了她那断奶不久还流着口水、走路磕磕绊绊的小儿子,苦恼地撩起水袖露出手腕新戴的好水种的镯子,言语寒暄间少不得提及她那苦熬多年终于高中谋得了个官职的夫郎。

陈大娘与他家是比邻而居,虽是邻居,可这里头却有大讲究。京都自是大历中心之都,辖下共分九区,对应三六九等人士。

皇亲贵族居东区,是以上等;朝中大员及各类官宦居中南及方侧地带三区,谓以中等;平民百姓及苦贱之士自北区向西分批而落,冠以下等。而温造家就恰好在西区与南区的交界处,正巧与七品小官的陈大娘夫郎一家做了邻居。

一线之隔,泾渭分明,犹如天堑。向西,是人间盛景、朱门之地;向东,是浮沉世间、苦郁哀怨。

数年寒窗,屡第不爽,一朝高中,父母妻儿皆入官宦之门,身家顿时水涨船高,不与旧日而语。哪怕只是个最下等的文官,在众人眼中也是个了不得的差事。

温母放下手中的木盆,朝嘚瑟一番已经远去的陈大娘狠狠啐了一口,叉起腰直道:“她以为她算个什么东西,熬到老才走运及第的夫君也值得那般疯吹?瞧那叠辈的年纪,这辈子就这个位置就得坐到头,我看她还能吃上几年皇粮?”

“我家造哥儿,大造化之人,老娘都没吹捧几句,这般自视清高,等到再过几年下场,非得羡瞎你等猢狲的眼不可。”

温造帮阿娘晾晒衣物的空当,不时还得应和几句她的抱怨。

说起来确实也该有怨。阿娘曾说过她小时候去批过命,说她这辈子该是大富大贵、喜乐无虞。她也确是福窝里长大,江南富户之女,珍馐锦玉造就的佳人,本也该顺遂地过一生,往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可她偏年少眼瘸,看上了当时在她家书庄借读的温造爹,觉得其一身清泠风骨尤为令她倾心,说罢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便要喜滋滋地嫁过去。

大历重农抑商之重,民众深有体会。便是连温造娘这般的大户人家,其服色、车乘、丧葬、入仕等方面也处处受限,纵然银钱万两,也比不得那穷酸书生受人敬仰。

所以这段姻缘,倒也无人棒打。说来能傍上个读书人做女婿,哪怕他两袖清风,可若才学是真,那也是极为抢手的。

于是,在完婚后,温造爹娘便一同入了京都。刚开始几年,有温母丰厚的嫁妆做学资,就算科举未中,二人也算好过活。可没两年,新朝更替,时局动荡,温造外祖一家不幸家道中落,不复往日,温母这才知晓人间艰辛。

温母常说,她这辈子吃的苦全集中在温父身上,败光了她批出的好运命数。当初瞧他衣衫破烂、却仍风骨犹存,想必人中龙凤也不过如此,谁料竟是看走了眼,换来了毛坯草房、吃糠咽菜,人也垂暮老矣,至死都是老秀才,连隔壁那家都比不过。

本来以前两家也差距不大,如今,也只是一家飞升,一家落魄罢了。

每当这时,温造便会宽慰她道“时人有命数,不可强求”,他也必会苦学上进,令常人不可追,高中三甲,挣来温母梦寐的官职与富宅,令她重回以往荣耀光鲜的日子。

而温父却是话也不敢提一句,只默默扯着自己那两本五经翻来覆去的念叨,将他拉到一旁与他话谈今日所学。

一家子闹闹嚷嚷的,倒也和谐。

夜色清寒,月光融融,恰若成片银河倾泻,涓涓成流,分外耀人。

冷露微湿,圆月正至。中秋佳节,直到此刻才在这片贫民区初现姿态。

温造扒着豁碗里的稀粥,将油纸里的桂花糕恭敬地递给温母,温母则是抹着眼泪,瞪向了一旁含胸埋首的温父。

“造哥儿,咱家的情况是一年不如一年。你爹也是个捋不清的,平日只死读圣贤书,屁事不管。全靠着娘洗衣缝补那点三瓜俩枣,可若娘有一口气,就定得把你供下去。”

“你是娘最后的盼头了,万不要像你那死鬼爹一样,少年惊才,却后力不足。”

温秀才一愕,脸由僵转白,继而憋红,拢袖而起,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敢指着温母的眼睛嗫嚅一句:“妇人之言,不足成谈。”

温造素来乖巧,将今日怀中剩余的银钱递给温母,然后扶着温母侍候她就寝。

于他而言,前世家人的陌生与离弃,都显得今世的真切与可贵。他们就是他此生的父母,自是应该好生侍候,哪怕这个家不如曾经的殷实,可他们如此倾心相待,他也当付出十二万分的工夫回敬。

屋外倒是热闹,小孩子的玩乐声与南区的焰火声交织着,显得这个夜里倒也不太过暗淡。

“造哥儿,今日你去帮活拿了人家糕饼,可有记得道谢?”

温造正蹲下身为母洗足,闻话便道:“自然,那家的姐姐们可热情了,铜板不仅给的足,点心每次包的也都是最上等的。”

温母话一顿,瞬间变了脸色:“温造,娘可有说过,有两大地绝不可步入。一谓之赌肆、二谓之花楼。”

温造登觉惊惧,忙停下动作:“可娘也说过,三教九流,不可偏贬,遇人唯善,而绝非以所谓世俗眼光相论。”

“旧时你年纪尚小,才叫你钻了钱财的眼。可闻你先生言,说你功课素来做得不错,再过几年便可下场,若是叫人晓得你曾与妓子厮混,那便是败了读书人的名头,那是要叫人看不起的啊!”

温造心中惴惴,瞧见温母愤然,上前道错:“孩儿明晓,万不会再犯,为往后的科考做准备,不叫母亲忧心。”

“那群姑娘自是苦命人,你悯怜她们,也属正常。往来是娘的孽,叫你背负了太多,连读个书也得不到清静,”温母神色柔和地看着他,“今个娘多接了份活,往后也把你那死鬼爹拖出去,是写大字也好,还是下苦力,多少也是份进项。”

“造哥儿,你心肠好,天分高,往后必有所作为,娘对你别无所期,只求你能守住初心,勿行差踏错,得偿所愿,圆满一生,我和你阿爹就是死了,地下也不会忧虑了。”

温母道着道着,声量渐弱,竟是已睡熟了。

温造瞧她睡得安稳,为她掖了掖被子,便转身回屋。

多年磋磨,温母早已不复以往那个宅心仁厚的大家闺秀,而是一个泼辣计较的贫家妇人。

虽说母亲老抱怨,可温造也清楚,她从没真正怪过温秀才,就算百事曾哀,可她也未曾离去。

这本书在种种思量后,我还是决定继续写下去。

恢复更新啦,首先定个小目标,努力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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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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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永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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