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十八岁的易川聆,遇上了二十八岁的沈玉珩。
少年桀骜,意气风发,连天王老子都不肯放在眼中,自然的,更不会将一个病秧子书生放在心上。边疆战事持续告急,征兵大计进行的如火如荼,景帝多次下旨——
凡自愿从军者,照顾家眷,赏银百两。
易川聆带着大虎小虎两兄弟,半月内,辗转于城中各个征兵处,但无一例外,全部遭拒。理由很简单,他爹是土匪,他就是小土匪,煞气太重,浑身恶臭。
这样的人,不配参军。
甚至,不配活着。
如果,他能够被杀死,那么,他现在已经被军刀剁个稀巴烂了,又或者被剿匪大军的银枪穿心而过,戳出无数个窟窿,站着死去。
可离谱的是,他杀不死。
甚至,他都感受不到疼。这世上没人能伤得到他,而那些想伤他的人,都已经被他用甘蔗一下一个敲死了。他的甘蔗换了一根又一根,手上的血,也沾了一层又一层。
可是,他不在意。
日落西山的时候,太阳金色的余晖沿着远方山峦静静铺了一层。多月未雨,旱情已经蔓延到了鹞子山,山上那一排一排挺拔青翠的白桦树,这时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三名少年额角带着晶莹的汗珠,脸上挂着成串的血珠,从山脚一路跑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个大大的,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门上悬着一块木板,板子上刻着“鹞子寨”三个大字。为首的玄衣少年刚一进门,就从院中的各个角落冒出来数十个毛乎乎的脑袋,挥舞着手中的木枪木刀木剑,兴奋地大喊:
“呜呼,呜呼——老大回来啦——老大回来啦——!”
而院中央的磨盘上,还有一个人高高站着,奋力舞动着一面绣了“聆”字的黑色大旗。
他们有的三四十岁,有的才十三四岁,都清一色戴着黑色头巾插着腰刀,做土匪打扮。易川聆一摆手,他们就立马安静了下来。
“我娘呢?”
易川聆问,锐利的目光一扫,没看到想看的人。
挥舞旗帜的大胡子男人从磨盘上跳下来,说:“夫人在后院洗衣服。”
“哦。”
少年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从磨盘旁边树着的一捆甘蔗中抽出一根,一掰三段,三两下啃掉了皮。他叼着半截儿雪白的甘蔗朝后院走,也不回头,把剩下的两截往后一丢,说:
“替老子收好。”
后院有三间茅草屋,屋前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棵长枣树。
树下蹲着个满身补丁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洗衣服。在她面前,摆着五六个大木盆,盆里堆得满满的,衣服花花绿绿有云纱的,也有丝绸的,一看就十分贵重,不像是前院那些男人身上穿的粗布麻衣。
晚风吹来,枣树晃动。
除了在酷暑中带来一丝凉意,还带来了一丝血腥。
老妇停下手里的活,直了直佝偻的腰,没有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闻,用耳朵听,声音嘶哑地说:“你这次出门儿……是不是又杀人了?”
仔细看她耳后的皮肤,白皙细嫩,最多不过三十五岁。
可看她风吹日晒的脸,却好像是五十三岁,而再看她常年洗衣服浸泡水中的手,竟如七旬老妪一般。
易川聆懒懒靠着枣树,叼着甘蔗说:“又被你闻出来了,是,我杀了人,没洗手。”
语气最平淡不过了。
“唉……”
易母轻轻叹了口气,她目光呆滞,眼珠转也不转,原来是个瞎子。
易川聆稍稍站直了些,说:“是他们先招惹我的。”
“……”
易母勉强抻直的腰颤抖着,慢慢又佝偻了回去,把整个背都弓成了一个虾米,头也快要埋进盆里,一下,一下,揉搓着衣服,失望地说:“十八年了,我靠给人洗衣服把你拉扯大,就是怕你步了你爹的后尘……”
易川聆皱眉,不喜地说:“又来!我爹是不是土匪关我什么事儿,他死的时候老子我还没出生呢!”
“……”
易母低着头,沉默地搓洗着,浑浊的眼泪溢出,顺着枯黄的脸庞一滴一滴砸在水中。遇到一个穷凶恶极的男人已经是她一生的不幸了,如今她唯一抱有期望的儿子也变成了这样,作为母亲,她怎能不绝望,不心疼?
她内心痛苦,默默流着眼泪,说:
“聆啊,衣服脏了,娘还可以帮你洗。可命一旦被‘脏’字缠上,就这辈子都洗不掉了……”
“你也觉得我脏?”
树影婆娑,树下的玄衣少年失了表情,沾了满手满脸的鲜血一时好似沸腾起来,灼红了他的眼眶。
.
“跟我走!”
少年从后院冲出来,臭着脸,走路带风,招呼了声大虎小虎,夺寨门而出。
扛旗的大胡子古怪道:“老大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大虎却好像早就习惯了,说:“彪叔,咱们老大的脾气你还没摸清吗?他哪次回来不跟老夫人吵架?吵完架,又哪次不是闹着离家出走?”
张彪一愣,想了想,说:“还真是。”
“磨叽什么呢!”
易川聆站门外喊,大虎冲张彪做了个鬼脸,转身飞快地跟了上去。看易川聆面色不善,兄弟二人也不敢问他此行何去,反而是他自己说了:
“我倒要看看那病弱书生,究竟是怎么个干净法儿!”
.
下了山,一路往南。
入城,易川聆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先前征兵的那个街口——
这不是他第二次来,当日第一次参军不成,往后他满城寻找征兵处时,总是有意无意地从这个路口经过。远远的,每次都能看到角落里,头戴帷帽的白衣书生站在破旧的木桌后面,有时写字,有时作画,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只静静的发呆,或者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是,每次易川聆都只是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从未有过停留。
可今日不同。
今日,他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这次,他终于停了下来。为期半月的征兵已经截止,城中青年都背上行囊去了前线,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比起几日前,难民的数量又多了些,围堵在街边,到处都显得乱糟糟的。
算命的瞎子早就不见了,大概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招摇撞骗。
但他先前给易川聆批下的命格却仍在城中流传。
生逢乱世,缺的是英雄,却从来不缺谣言。如今已经世人皆知,鹞子寨的易川聆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灵魂至骨肉,无不散发着戾气和恶臭,他是魔鬼,是瘟神。
是以,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躲到十丈开外。
他往街口一站,路人顿时如临大敌,作鸟兽散。小虎瞅了眼书生那边,见书生正专心写信,似没发现他们,就要冲到他的写字小摊。
易川聆一把提溜住他的耳朵,说:“你干嘛?”
小虎疼得龇牙咧嘴,解释说:“我去把他抓过来,给你问话!”
“这不把人惊了吗?”
易川聆说,不满地瞪了小虎一眼,指指旁边的一个小胡同,命令道:“到那儿去!”
大小虎一起张嘴:“啊——?”
谁都没想到,自家一向行事张扬桀骜难驯的老大,竟突有一天也变得偷偷摸摸起来。易川聆连推带搡,把二人赶到了胡同里,自己也在胡同口蹲墙根儿,只探出个脑袋远远地看。
他认真数了。
这天,共有四人光顾了沈玉珩的小摊。
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请沈玉珩帮写一封家书,捎给不久前才刚参军入营的夫君;一个耄耋老者,请沈玉珩帮画一幅肖像,他病入膏肓,怕是等不及出征的儿子凯旋归来了,想自己百年之后,能给儿子留个念想;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抱着一块无字的灵牌,今日从前线传来的战死名单,他儿子的名字赫然在上,哭着求沈玉珩帮她在灵牌上刻下他儿子的乳名……
易川聆见他握笔的手指苍白虚弱,隐隐颤抖,但落在纸上时,笔锋却又笃定坚毅,柔中带刚。
白帕上染了血。
而沈玉珩轻纱半掩的下颌上,似淌过了一滴泪,无声地落入墨中,化作信上相思,画中深情。
“……”
易川聆不自觉攥紧了手指,怔怔望着,想:他哭什么?不过是生离死别,转眼即是一生而已,这有什么好哭的?
“伪善。”
少年冰冷地说。
却不愿承认,看到书生落泪时,他心中就像被扎进了一根刺。
今日,确实不同。
以往易川聆每次天黑时经过,都还在出摊儿的沈玉珩,这次才刚过晌午,就已经准备收摊儿了。因为那第四个客人什么要求都没提,而是用一大锭银子买走了他一幅现成的画——
易川聆第一次遇见他时,画的那幅清莲图。
沈玉珩刚开始还不肯收钱,易川聆远远看着他跟那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拉扯半天。最后不知道说了什么,沈玉珩才勉强收了银子,然后提笔,又在画上写了两行诗。
易川聆拳头握的更紧,翻了个白眼,冷哼:“有钱了不起?”
“……”
大虎和小虎在他身后,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但又不敢说出来。见书生就要抱着小桌走了,道:“老大,现在怎么办?”
易川聆说:“你说怎么办?当然是跟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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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跟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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