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及笄礼

34

天光初升,朝霞尚未褪去,整个长生殿便已香烟袅袅。

晨钟方过三响,殿前便上了第一炷香,苍黄的雾气在檐角徘徊未散,殿内却早已打理得一尘不染。

君笙出门之前,看着大门紧闭的寝殿,嘱咐宫人不要进去,然后便跟随引路的女官去准备今日的仪式了。

青石板重新铺过,水浇了三遍,照人如镜,仿佛连步履都要审慎落下,怕惊扰了这庄严一刻。

殿门徐徐而开,百官着朝服,按品阶序位分列左右,自丹墀蜿蜒至内殿阶前。文臣宽袍博带,武将银甲沉肃,无一人敢擅动分毫。

宫女们鱼贯而入,皆是上佳人选,手执玉盘,玉盘上覆有细纱帕,步伐整齐如一,低眉顺目,不敢多看、不敢多言。她们脚步落地无声,仿佛被这殿宇压得连气息都凝固了。

君笙立于正中,身披云白色的礼衣,曳地拖裾层层叠叠,如江潮堆雪。玄纱内袍隐约映出她纤细的肩骨,衣襟处缀有金线流苏,随殿中微风轻摆,泛起一圈圈如水流溢动的细光。

她的肌肤冷白,立在幽深红漆的宫灯下,仿佛一株初绽白梅,被沉沉礼仪压至静止,却仍盈盈吐息。

头顶凤冠华冕,金枝累累垂挂,东珠凝脂,黄金为骨,沉得几乎压住她颈侧那条细线般的锁骨。耳边的水晶珠串轻微晃动,仿若风铃之响,敲在骨子里,一声一声如暮钟不歇。

身后宫人屏息,百官俯首,眼中所见,是一尊被礼制钉死的神像,尊贵、沉静,却生而无声。

礼部尚书展开圣旨,声音拖长:“初加——梳髻施笄。”

赞礼官高唱:“礼始——”

十二名掌仪宫女衣袂飘然,自丹墀缓缓步入,各执一银盆,盆中兰汤泛着温热白气,水面浮着初晨新剪的桃花瓣,香不外露,却清沁心肺。

为首女官执犀角梳,指尖蘸水,屈膝半跪,自她发间缓缓梳过三下,口中念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君笙跪坐蒲团,脊背挺直如松,指尖轻压膝上。

梳齿划过头皮,她闭了闭眼,那是一种细致的颤栗感,如一根线自头顶垂至心底,拂过她每一段记忆。

发丝一缕缕被理起,盘作高髻,宫女以金线丝带束住,似乎连她过去的年岁,也一并束缚其中。

“再加——”

太后亲至,袍袖沉绣如山,步步生香。她从鎏金托盘中缓缓取出九凤衔珠步摇。凤眼嵌红宝,似血未干;翎羽以金丝细编,微光流动,仿佛凤鸣在即。

众臣齐俯,殿中静若息鼓。

女官朗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凤钗插入发髻那刻,君笙眼睫微颤,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激动,而是沉静如水的克制。

“三加——”

六尚局女官依次捧来深衣,十二重,玄底朱边,袖宽襟阔,百鸟朝凤图绣于衣摆,如山海百川,尽归帝后之仪。

每加一层,赞礼官便诵一句祝词,句句如钟,句句如命。

当最后一层覆上,那些金丝所绣的凤凰仿佛压在她的肩背,羽翼分明如刃,沉重得几欲刺骨,却被她一一承下。

“醮礼——”

内侍捧上鎏金爵杯,君笙双手接过,杯中醴酒轻晃,照出她眼底那点暗光。

她垂眼一瞬,看到杯底篆刻着四字:

长乐未央。

她认得这字迹,也认得那杯——容昭案头上摆了许多日,那日她无意推门入书阁,他便匆匆藏了手中雕刻的小刀。

“长乐未央”,是他未出口的祝愿。

她回首望向那道高阶上的身影。

黄绢展开,赞礼官高唱:“赐字——”

众臣屏息,静得能听见珠冠微晃的声音。

容昭缓步走下阶来,广袖拂地,神情冷肃。

“尔既及笄,当承天命。”

他目光凝定,执她指尖,声如玉落寒潭。

“愿‘卿愿’,如日月长悬朕之苍穹,永无西沉之时。”

君笙抬头看他。

他真的太好看了。

少年帝王,眉如刻锋,眸似千年沉墨,睫影浓翳,唇线冷硬,宛若寒夜雪下的青松。

卿愿是她的表字,是她的母亲长公主留下来的遗愿,所以在她没有及笄的时候,她就有了自己的表字。

容昭没有再给她赐字,只是给她加上了一只骨钗,赤红色的暖玉做的鱼骨钗在一头金色凤冠中,格外的光彩琉璃。

当她额触地行礼时,凤冠压得她几欲伏倒,一缕碎发滑至颊边,柔似柳丝,却挡不住那一瞬眼底微敛的锋芒。

宫人跪下奉盘,太后赐礼。

是南海东珠,一对,圆润无瑕。

还有一圈细如发丝的项圈,掐丝镂金,雕工繁复,圈身轻盈,却散发着浓得过头的香气。

香,太浓了。

一瞬之间,几位女官面色轻微不适,不着痕迹地移开半步。站得近的侍婢也悄然掩袖掩鼻,细语浮动于殿中,像风吹过瓦檐,不大,却避无可避。

不是檀香,也非沉香——那是麝香,甜腻而带血腥,与这场庄重的加笄礼格格不入。

君笙低头,那香她认得。

齐绯也认得。

幼时在宫中,她就知太后偏爱这味香脂,说是“香得久,压得住旧气”。

她沉默两息,终是伸手,接过。

动作极轻,仿佛那不是珠宝,而是一片尘埃。

她将项圈戴上,面无表情,低头那刻,一缕青丝顺颈滑落,遮住她半边冷白的脸。

太后笑了,似旧年一样慈爱:“哀家挑的是极好的东珠,最配绯绯这张脸。”

“这香……是旧年宫中流传下的香脂,香得久些。”

话音顿了一顿,尾音回荡如钟。眼尾不着痕迹地掠过站于阶下的容昭。

容昭静默如山,广袖下,一手扶刀柄,眉眼沉如夜色。

那目光望着君笙,没有别人,没有香气,只有她。

他动了。

接过内侍所捧锦盒,取出一物。

——是刀。

乌木描金,刀鞘狭长,羊脂玉嵌于柄,锋刃未现,却寒意逼人。

他走至她面前,弯身递出。

“从今日起,你已是能代天子监国的宗女。”

“这柄刀,以后,便随你。”

目光扫过百官,淡声:

“先斩后奏,亦无妨。”

殿中死寂一瞬。

不少大臣变色,却无一人敢言。因为他们明白,这不仅是器物。

这是权力,是立场,是名正言顺的拥护。

君笙接刀时,指尖触到刀柄,微颤如静电入骨。那是一种久违的重量,从今往后,她将不再只是“淮南齐绯”。

她垂眸,盈盈行礼。

“谢皇兄恩赏。”

声音清冷,落地有声,似水入霜,四座皆寂。

“还好赶上了,没错过卿愿的大日子。”

笑意忽如清泉破冰,穿殿而入,轻描淡写地打破了太庙中压抑已久的肃穆。

风声似乎也为之一滞。

那人逆光而来,未戴朝冠,只以一支乌木簪高束长发,发尾垂至肩后,微有风起。身披海东青羽织,羽翎在金光中浮光流转,衬得那张俊朗眉目的面容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张扬与冷锐。

狐白斗篷披在肩头,雪色之下,蟒袍玄黑,衣角勾金银暗纹,纹理似蛟非龙,隐喻未明。靴履虽染尘泥,却步步稳重,竟无一丝狼狈,反而像是万里奔袭归来,仍不掩锋芒。

他每迈一步,空气中便多一分张力。

他身后只跟着一人,身着素服,手捧香盒,盒盖未启,便已有香气从缝隙溢出,是极稀罕的龙涎香,温润缱绻中自带镇魂之力。原本殿中那点内敛隐忍的麝香气息,顷刻被压了下去,仿若异风席卷,打乱了所有人为营造的秩序与威严。

群臣神色微变,低语几不可闻。

“……荣王?”

容峙步履从容,于殿中最中央停下,抬首,望向高座之上那位少年帝王。

那一眼不卑不亢,不带惧色,甚至微有笑意,如人在风雪中拾起一件久别重逢的旧物,目光缓慢,带着审视与评判。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小侄子,别来无恙?”

殿内寂静如死。

无人敢应,也无人敢拦。

那是三年前被冠以“兵谏”之名逐出京师的荣王——容峙。

曾为摄政之尊,朝中半数文武皆为其麾下。

昔年“储君之争”中,与容昭并驾齐驱,甚至一度更胜一筹的帝室之龙。

而今传言中早已葬身西南烽火、连骨都未寻得的叛王,竟身披万金、裘雪如山,站在这太庙之侧,站在皇帝面前,站在君笙的及笄礼上。

这是——挑衅。

也是昭告。

他,回来了。

高位之上,容昭缓缓放下手中玉杯,指腹轻轻摩挲杯沿,动作细缓而无声。他看着容峙,神色淡漠,眼底却如深潭之水,漠然不见底。

“朕记得,皇叔未奉诏。”

容峙闻言轻笑,那笑意初时清朗,似江南烟雨,柔和不具杀意,却转瞬即止,如雨转寒,风生刃意。

“京中传来喜报,淮南公主今日及笄。”

?“孤在外游历三年,自该回来一趟——总要来见一见的。”

他眼中意味未明,话落之后,视线自容昭处缓缓滑过,如夜雾无声,最终落在君笙身上。

那一眼,太直。

也太久。

仿佛要将眼底旧恨与新念一并投射于人。

君笙垂眸不语,手指落在腰间那柄藏匕之上,指腹来回摩挲刀鞘边缘的细密纹路。

乌木如冰,冰凉如她此刻胸口那一瞬隐隐作痛的窒息。

那是在淮南府中,她神明之躯半离,天地不清之时,曾听他在烟雾缭绕的室内低声诅咒命运——

如今,那人就站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如同故人重逢。

可她知道,那华丽蟒袍下面的恶毒心肠——

?她都听到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一念吞天

过天门

神婿临门

洄天

异界之魔武流氓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贺圣朝
连载中东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