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会面

与裴衍料想的不同,他在绣春堂与师父同住的日子里,并没有迎来过与大师兄陆双清的正式会面。

时常是自己休憩回房的后脚才遥遥听闻对方排闼而来。

临窗恰有一株大概是为了雅致而植的海棠,这个时令,花叶密而垂,自斑斓花隙间,可以轻易窥见他打着帘盏,一面侧目同师父轻声说话。

裴衍盘腿坐在窗边榻上温书,俶尔会想起,这个传闻中剑阵极其遥荡恣睢的少年,在师父口里,会因贪嘴半夜溜入厨房被认成小贼,也曾因惦记着拿庄内仅有的几株湘妃竹打一副凭几,而让师叔祖抽着藤条漫山追。

后来裴衍搬出绣春堂,除却晨练,连遥遥撞见陆双清的机会都极少。

那日雨中莫名烧起的期许也这般在屡次得不到回应的顾盼中弱了下去。

他甚至想过,以仗剑平不平事为己任的大师兄,兴许早就忘某日在蒹葭细雨中自己信手救下过人。

可是现在,舒云齐竟然同他说——

陆双清为二人备了礼。

裴衍在甫一入耳便不可遏制地要侧目,累月以来的惦念竟然叫他从这只字片语也能生出妄想。

兴许。

兴许,如同他无数次闻听陆双清一般,就在某一刹,陆双清也认识过自己,也在某一刹,他亦正正好逾过深深院景,好奇过父亲这个新收的小师弟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陡然成立,就阗阗似一把复燃的火簇,滚烫且出其不意地炽灼了一下他久久凝涩的思绪。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飞速跃动起来了。

舒云齐敏锐地觉察到了他因抽痛而微蹙的眉,愈发忧虑。

同她比起来,裴衍的伤要重多了,胸腔、腹部甚至腿的两侧皆有大大小小的创口。

许师兄意识到不对出手斩妖时,他离得近,正正好被溅了一身污血,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任自己与妖兽的血囫囵馋在一块儿,缘着发尾、指尖往下落。

数息之后方踞下身子,去捡那把近要砍钝的刀。

若非是她望见他弯腰时颦动的眉,她大概会以为,这个人是不怕痛的。

她疑心现下对方又发作了,干脆定调道:“你要是扛不住,咱先不去复命了,我带你去趟医馆。”

裴衍被她突然伸出来的手臂一挡,吃力地抽了一口气,一贯清越的嗓子也有些喑哑:“扯到了而已,不妨事,先……先随师兄们复命罢。”

这是这些天舒云齐除却单调的气音外,得到最长的一句话。

她知道,裴衍之于规矩有近乎死板的认真,初入剑堂逢人探听庄主时不露丝毫是,几近苛待自己也要照规矩完成每一项课业亦是。

一对纤眉纠结好久,还是觉得自己捱不过他,只好作罢,争取道:“那晚些我同你去找吴师叔瞧瞧伤口。”

秋意晚,碧水澄空。到纹冬馆的游廊笔直,恰恰好被满庭潇潇簇拥,裴衍缄口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

正泛泛地要抬眼,忽瞥见庑廊尽头的帘幕动了。

一道略显颀长的身形自撞动的碎珠下躬身钻了出来。

舒云齐早同他说过陆双清今日要回庄,而纹冬议事堂是每一个反庄复命的弟子首要去处。

猜到是谁,是一件容易的事。

偏生裴衍此时靠的并不是任何发自斟酌后笃定。

——在他触目珠帘被打起的那一刻,稍稍平缓下来的心绪忽然又难捱地抽动起来。

只顷刻,胸腔上每一块豁开的皮肉就随着血管的每一次鼓动而热切翕张。

带着无法忽略的发热和痛楚。

他不想舒云齐再发现端倪,只能仓促地垂下眼,切切期许这种聒噪的动静能停下哪怕一刻。

他为何会因陆双清而心跳?

还在恐惧他吗?

可是自己不也早就否定过,倘若陆双清当时想要他死,袖手旁观便是,甚至不消脏了手。

那是为了什么?

纷杂的思绪中,他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天不经意的、在后山的一面。

周遭一切都如翳着影子一般,阴阴暗暗的,唯有陆双清长身立在雨脚初收的天幕里,清楚得真切。

他彼时也是不知所措,待回过神来已然狼狈避开了。

这一点狼狈恍惚似透着灰蒙蒙的雨幕渗到了现在,顺带着,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

——找个借口避开罢?横竖不差这一刻。舒云齐晓得情况,会替我妥帖处理的。

这个念头堪堪落下的一刹,裴衍亦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了。

他怕陆双清不记得连泉渡救他的那一夜了。

同时,他更怕,陆双清认出了此刻人模狗样的自己,正是当年那个匍匐在水里,残喘偷生的……

觉察到自己难以克制旋踵,他的思绪不知怎的又幡然落回了当下。

陆双清侧身请过了许、宋几位师兄入内,正在偏头瞧落于后头的二人。

舒云齐一向同他溺在一块儿,人又伶俐,还未对上目光,已然拽着裴衍一起,欢天喜地地卖乖道:“大师兄!”

她既说是讨要首捷礼,那便一个也不能少。夸张地渲染了一番二人的艰苦后,一只白生生的手得意摊开。

也亏得她一直惦记着裴衍的性格,每回说话捎带他时,都会刻意替他把讲清楚,因而即使裴衍稍稍低下的眉睫才只叫人觉得他是在认生。

袖袂微微的摆动让缝在袖口的扳指也跟一下一下撞在他的腕骨上。

他忐忑着酝酿了须臾,飞速抬眸。

仓促间也不敢去看陆双清的脸,一双薄唇紧抿,好一会儿,才追到对方本该佩饰此物的手上——俩人不知聊到了什么,陆双清屈指,轻弹了一下舒云齐额头。

大抵是他这一眼抬得太过明确了,陆双清正要侧开的视线蓦然一顿,随即偏转,不偏不倚,恰恰擒住了他未来得及躲闪的窥探。

裴衍呼吸一滞。

少年一如既往的温文上没有因为他的冒犯出现什么波动。

他稍稍矮下了些身子,纤长的指节凭空搓了一下,如戏法般轻盈拎出了一支剔透的药瓶。

他没有言语,只将药瓶往前稍稍一递,安静地示意裴衍伸手。

就在冰凉的瓶身滚入掌心的那一瞬,裴衍心中那份莫名的惴惴竟戛然而止。他唇瓣嚅嗫了一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扳指,几乎能感到那些剖白的话语已闷闷地堵在喉头——

只是,

他未来得及开口,对方那双垂向他的、好看的眼睛,已理所当然地别开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夜自己身上太脏了,大师兄纵然有印象,也很难辨凭着那仓促一眼瞧出什么。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原本不堪的一面将彻底随着“裴衍”这个身份的展开而摒弃。

可是他却没由来的觉得有什么东西俶尔被抽走了,胸腔中空落落的。

……

此役之后,裴舒二人渐渐算是脱离最基础的术法习修、开始或多或少地接触卫道斩妖的课业了。

他二人修为相近,时能凑成一块,琢磨破境之法。

裴衍的话依旧非常少,多是沉眸听她侃侃而言,随后用颔首或是摇头以示赞许与否。

日光下,舒云齐信步而动,背云上的坠子流转着熠熠光彩。然而裴衍的视线却越过这浮华,长久地停驻于她腰际——那里,别着一把短匕。

是她口中自大师兄那央来的首捷礼,她当宝贝儿似的日日贴身挂着。

自己的是什么来着?脱离了情景,诸多细节反倒清晰起来。

是一瓶当场便用掉了一半的碧露。

医部的吴师叔开方子时还横眉将剩余的半瓶扣了下来。

他彼时浑身是药膏抹完后的黏腻,闷头忍着抽痛,想将衣服扯开。

一道极轻的力道自然而然地替他牵了一下左襟。

吴师叔把着杆秤在配比药剂。

舒云齐因避讳蹲在外头的窗子下。

这屋子里的第三人,只有一直温言细语同吴师叔讲话的大师兄陆双清。

裴衍倏地手足无措起来。

他从未有一刻,离陆双清如此之近。

近到对方那清浅的呼吸,仿佛能借着一点穿堂风,无声地拂到他的额发。

这念头一经浮现,他的感官便彻底失控,将陆双清周身最细微的动静,俱翕忽放大了数倍。就连那截修长指节抽离衣襟刺绣时发出的细微摩挲,此刻也大如擂鼓,一声声,重重撞在他的耳膜上。

这是不正常的。

从步入纹冬馆莫名的紧张开始……

不。

也许在更早时一切就开始不正常了。

很多次。

他能隔着阆阔的庭院,精确地捕捉到陆双清挽袖的动作,越过熙攘人群,一眼梭巡到陆双清的动向。

这并非是他所以为排浊出体后的五感通达。

这种观感的剧烈,似乎始终仅限于一个人。

他的脑子登时飞速转了起来,等反应跟上时,一个荒诞又极有可能的猜想已然落定。

他的情况极其特殊,空有天下最卓越的天赋,却在入庄之前不曾接触过一点修习法门,致使修习根基极差。

师父当初为了平衡二者,选择了从根本上破而后立,替他捣碎灵台,彻底重筑。

可正常的灵台筑基其实是一个随出生而始的漫长过程,他的时间不能蹉跎在等下一个七年或是十年上。

能够选择的便只有:用强剂的药物缩短来灵台筑基的周期、深化期间的行为。

譬如千万次的挥剑习经。

他于是被护在绣春堂里,最大程度地减少外界干涉,以通过刻板的每日修行,得到一个纯粹的、适配道种的根基。

一切本该是没有什么差错的,他也的确通过师父的指导愈发精进、踏实。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一个岔子。

他那日竹轩里仓促撞见陆双清的后所产生的念想也被药物催化了,随后无法察觉日日加深,以至于时常在不经意间,他的注意力已然叫一点点来自对方的动静攫住。

难以自抑。

如同读书破卷,练剑精进一般。

他对陆双清的一切亦日渐敏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炼气五千年

无限之万界高校

逆剑狂神

仙穹彼岸

傲气凌神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和师兄反目后
连载中驰光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