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辜月廿五那晚,草民遭仇人追杀,受了伤,不敢回府恐有埋伏,因而在外过了一夜。”

沈年一字一句向平华帝交代,字字铿锵,句句不假。

平华帝轻飘飘瞟向沈年,微垂的眼角边耷拉着些许细纹,唯一双眸子精亮透彻,洞悉世事。

平华帝漫不经心问了句:“你还有仇人?”

沈年依旧坦然:“是,草民是个粗人,不敢断言处事桩桩周到,无意中结仇也在所难免。”

平华帝目光一顿,这一回仔仔细细打量了沈年一遍,只是那双眼里暗含的情绪,始终不容揣测。

黄昏了,远穹的霞光映进太和殿里,平华帝的半张脸晕在金影之下,愈发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大殿里静了许久,平华帝不发话,沈年便不动声色跪着,有霞色溶进他的眼里,仿佛火光燎原。

半晌,平华帝道:“你方才说你不曾收到过宴帖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年瞥了岁岁一眼,清稚的五官里隐有一丝难堪,他很少见到她这幅表情。

印象里,岁岁是那种极难得的聪明人,说话做事得体有度,应似江南清和月里湖光山色下的一阵微风,恰到好处的温柔,但此刻她长睫微垂,殷唇紧抿,眼底那一倏忽的慌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狐狸。

沈年思量道:“兴许是书童收到帖子后忘了告诉我。”

岁岁一怔,借余光看了沈年几眼,他依是直着身子,眸中若山间风动,时惊时定,圣上面前作假话,任谁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岁岁不知的是,这是沈年第一次撒谎,撒的也确实分外蹩脚,试问谁家书童敢把公主亲自下的宴帖忘于脑后?

平华帝又怎会看不穿,却不戳破,只道:“行了,今日问话就到此吧,你们都下去。”

沈年作揖告退,将行至门口时,闻见平华帝又道:“岁岁,你留下。”

他脚步一滞,面上掀起微澜,却没回头,直直走了出去。

岁岁闻言回身一揖:“父皇还有何事?”

平华帝正举目望向殿外,视线悠悠落在漫天金霞下那道意气风发的白衣上,问:“沈年如何?”

黄昏时吹来的风仍带着些微凉意,这一声试探被风卷着传入她耳里,掀起阵阵尘嚣,岁岁不敢给自己任何犹豫或思考的时间,果决答道:“女儿对此人并无太多印象。”

平华帝露出慈祥的笑:“朕还不了解你,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宴席一事,而是怕朕会降罪于他吧。”

岁岁当即跪下:“女儿不敢。”

“不过情之一字,有什么敢与不敢的,起来吧。”

岁岁将将起身,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平华帝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刃,道:“但,沈年不行。”

晚风飒飒,把她额前一抹发吹散,遮蔽住清亮眸光,她抿了抿唇,只道:“女儿明白。”

平华帝朝远方暮色望去,人至暮年,总忍不住看这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苍穹间隐隐约约悬了一盏清淡透明的月牙,他不禁想倘自己这抹暮色西沉后,又当是哪一道清月照彻长夜?

许久,平华帝长叹一声:“倘若你真能明白就好。”

……

夜里月色黯淡,乌云重重,风呼啸吹了一整日,岁岁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沈年时其眸底嚣然的野风亦如这般,不曾有片刻停歇,他就像裹在风里的一把匕首,刃面直刺天空。

身后倏然响起伴雪的声音,带着挣扎许久的犹豫:“殿下,奴婢上回把衣袍还给沈公子时,沈公子其实还让奴婢捎了一句话给殿下。”

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下,想起那时她回来后似有心事,原是这个原因,便问:“什么话?”

伴雪低着头,手指缠在一起几乎打成结,再开口时声音出奇的细:“沈公子说,及笄宴他不去了,祝公主生辰喜乐。”

岁岁愣了一愣,却不意外,月影斑驳洒在她半侧脸颊上,如覆霜雾,她抬首望月,映了满眼清寂。

人间难求是两心同。

**

腊月初七,及笄宴如期而至,群臣相赴,明眼人都知道,这次宴席明面上是给公主贺生,实际上是为择婿,于是皆捎带上了自家已及冠的少年郎。

岁岁席于帘后,看着眼前礼舞乐曲,只觉意兴阑珊,昏昏欲睡。

宴中,不知谁将话题引到诗才学赋上,少年们争相起身吟诗作对一展才情,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句。

岁岁手托着腮帮,透过珠帘,但听得一群人喋喋不休,你吟一句我作一对,文人之间较起劲来,有如敞篷茅舍下的大白鹅,吱吱嘎嘎地聒噪个不停。

忽有一人指向席间一埋头吭吃的少年,道:“赵无尘,你为何不献诗于小殿下,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愿啊?”

那唤作赵无尘的少年被点到名字,不由得呆呆站起身来,嘴边的油渍还未擦去,支吾道:“不,不是,容我想想……”

说着当真垂下头认真思考起来,憋了半天,红着脸道:“小殿下……美、美矣。”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讽道:“这也算诗?”

帘后,岁岁淡淡一笑,道:“倒也算句五言。”

赵无尘一愣,清澈目光寻向帘后之人,纵使许多年后,他也难忘这初见的场景。

灯影绰绰,弦声丝丝,岁岁清脆之声撞入其耳,像一铛银铃在他心头响了又响,久久不绝,纵瞧不清帘后容颜,却已在他心上画下绝色一笔。

一时席间鸦雀无声,众人皆识相地略过这个话题。

至戌时宴散,岁岁离席离得早,回凤阳宫的路上落起小雨,冷风不断卷着雨点子打在身上,这个时节降夜雨,最是折磨人。

好在欺春、伴雪带了伞,途经曰华道,远远瞧见雨幕之中有两人淋着雨狼狈而行。

欺春诧异道:“那两位似乎是赵将军和赵公子。”

岁岁停下脚步,轻声吩咐:“正好多了伞,伴雪你去送把伞给赵将军。”

伴雪应道:“是”,便往雨帘中行去。

雨点越落越大,苍穹之上乍有雷电撕裂长空。

赵无尘收到伞先是一愣,而后隔着深重的雨幕深深一揖。

雨丝洋洋洒洒,电光乍亮之际,岁岁望见赵无尘颇为郑重又略带笨拙的神情,隔着雨幕,她朝他微一点头,嘴角有清浅笑意,旋即转身朝凤阳宫行回。

将行至宫苑前,远远瞧见宫门口摆了一样小件物什。

雨点大,夜色暗,若不仔细瞧当真发现不了,岁岁快步走去,只见这地上摆着的是一个锦盒,孤零零地躺在雨里,颇显落寞。

伴雪拾起锦盒,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奴婢记得殿下赠沈夫子的浮光玉便是用这锦盒装的,怎的这盒子自己又回来了?”

岁岁一怔,接过锦盒便迅速往屋里走,又唤欺春寻来干净帕子,亲手把这锦盒上的泥渍擦拭得一干二净。

欺春不解:“殿下为何这般宝贝这盒子?是有什么玄妙之处吗?”

岁岁捏着帕子的指节一顿,眼底恍惚闪过种种回忆,她笑着说:“有些物,见到时像见到了故人。”

欺春挠着头:“故人?是殿下思念的人吗?如果是思念的人,为何不去见他呢?”

岁岁轻轻打开盒盖,她并不一瞬间完全打开,而是缓缓掀来,一点一点看着里头的东西呈现在眼前,像在刻意制造一种期待。

岁岁:“有些人,见到了反而徒生遗憾。”

那种一早就被判了死刑的关系,越多见一面,便越清醒而惘然地明白,这世间总是有太多求不得的遗憾。

如徒手捕风,一揽成空。

欺春嘟着嘴,理解了半天,又想了半天,却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倘若奴婢有了思念的人,定会马不停蹄地去找他。”

岁岁愣了愣,有一瞬间的惘然,她不语,锦盒的盖子被完全打开时,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方洁白的帕子。

帕子上传来一阵梅香,岁岁想起这是那晚自己借给沈年用以包扎伤口的帕子。

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上面隐约透着几点墨迹,岁岁将它摊开来,看见帕子的右上角被写了一行字。

沈年的字并不好看,但他下笔极重,每一缕墨迹都直透布帛,倒也很符合他身骨里悍然不动的烈性。

写的是李后主的一句词: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词下还有四个字:生辰快乐。

岁岁轻轻喃过那句词,嘴角的笑意直达眼底,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如视珍宝。

翌日,京都又落雪了,只是小雪,像鹅毛一般轻柔落下,晃觉世事静好。

一早,纯妃来问岁岁,在及笄宴上可有留下印象的公子。

岁岁想了想,只想到一个名字:“赵无尘。”

纯妃起初一讶,转而又温柔笑道:“赵将军的独子啊,倒也好,武功高强能护你周全。”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说:“不若后天出宫采运的时候,便捎上赵无尘一行吧,有武将的儿子陪同,比那些不抵用的侍卫放心。”

大鄢在年前有个习俗,便是上集市购置新鲜玩意,购置得越多越有趣的,便代表这一年的气运会越好,百姓将此举称为“采运”。

每逢这个时候,宫里消禁,凡所有宫人、妃子等皆可出宫一游。

岁岁心知纯妃这是有意撺掇自己与赵无尘,方可早日定下婚事。

纯妃是真心希望岁岁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她利用岁岁获取圣上恩宠,却叫岁岁一生都无法与自己亲母相见,自觉心中有愧,因而更是殷切盼望能借着年关的好兆头把其婚事定下来,一生平安喜乐,也算了结纯妃心中愧疚。

岁岁通透自然懂纯妃的想法,不忍叫她生愧,便答应了下来。

两日后,采运日。

京都的雪积了几厘之厚,漫天纯白,倒显静谧。

岁岁约了赵无尘于宫外漓桥相见,她今日发间缀了一支雪青步摇,一步一生影,风姿绰约。将出宫门,忽闻有闲人在议讨沈夫子,不禁停下脚步。

“听闻贺濂江多次作诗讥讽圣上,此人曾是沈夫子的学生,想来沈夫子也要受到牵连了。”

“沈夫子不是今日才回的京都么?”

“是啊,才回京都便遇上这样的事,读书人不好当呐,一字一句都是斩头的事。”

岁岁脚步一顿,后头撑伞的伴雪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不禁问:“殿下,我们不是去见赵公子吗,怎的停下了?”

岁岁面色凝重,抬眸望向去漓桥的方向,雪沫子纷纷扬扬,覆了满身冷意。心头的犹豫盘旋许久,到底还是头一扭转了方向。

岁岁:“去青山书院。”

辜月:十一月

清和月: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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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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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杖尔看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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