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文昌宫的香火到达一年中的最鼎盛。
大理寺少卿逢大人的夫人聂氏与刑部尚书崔大人的夫人齐氏因为一柱头香起了争执。
原是聂夫人先来的,但齐夫人仗着自己丈夫官职高,暗示聂夫人将这柱头香让出来。
聂夫人性烈如火,怎肯相让,两人一来二去言语上起了龃龉,开始互揭老底。
齐夫人手帕掩鼻:“我当是哪里来的鱼腥气,原来这里有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渔女。”
聂夫人往膊上一撸袖子,两嘴皮子一掀:“真是杀猪家的忘了本,你家祖上八辈子什么光彩人物了不得?”
雍朝多重用寒门,因此朝中官员及其原配夫人等,往上数几代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
这厢吵得火热,逢喜和崔徊意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自然不知她们母亲为了她们的苦心孤诣。
开国国母曾在战场上带领女子军立下赫赫战战功,因而较其他朝代而言,雍朝女子地位相对较高。
每隔六年,朝廷就会举办专门的女科考试,与科举类似,专供女子入仕,虽然每次只取二十人,授职也有限,但到底是个光耀门楣的好途径,只要勤恳些,总能出头。
昨夜下了雪,今早太阳一出来,天气就更冷些了。
逢喜朝着掌心里呵出热气,揉了揉冻僵的指尖,旁边水囊里的水都已经冻上了冰碴,她即便唇瓣干裂也不想大冷天喝冰水。
她眼下浮着两抹憔悴的乌青,眉宇间带着疲惫,连日的考试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好在今日已是最后一天。
第二日清晨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尚且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呼出一口气都能结冰,远远传来肉包子的香味儿。
先走出考场的几个考生被早早蹲在门口小报的探子团团围住,他们舔湿手里的毛笔一边提问一边奋笔疾书。
逢喜猜测,明日小报的头版会有诸如:“震惊!第一个走出考场的考生竟说出这样的话!”之类唬人的版头。
她抖了抖斗篷,罩在头上,谨慎穿过人群。
好些年没回洛阳了,回来后又备考会试不曾在外逛过,洛阳的包子应该不会涨到超过五文钱一个,她可以买三个,再买一竹筒热腾腾的桂花蜜豆浆,会试带进去的饼子又冷又硬可真难吃……
逢喜目光四下寻找包子摊,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扯,高亢的嗓音几乎击穿她的天灵盖:“莱州解元在这儿!”
逢喜十二岁起就回了祖籍莱州读书,莱州人杰地灵,上届科举状元、上上届科举探花,以及上届的女科状元都是莱州的。
托师兄师姐们的福,她这个莱州解元成了夺魁的热门人选。
四周安静一瞬,几个探子就目光热切地将她围住,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在“震惊!莱州解元竟这样说本次考试!”和“震惊!莱州解元当街鼠窜是为哪般?”两个头版之间,逢喜还是选择了较为体面的前者。
她收回准备冲出重围的脚,然后将罩在头上的斗篷揭下来。
雍朝一些人笔杆子格外厉害,这些人中那些嘴皮子厉害的又进了御史台,剩下的要么成了小报探子撰笔,要么成了写话本子的。
他们死的能写成活的,黑的能写成白的,看你不顺眼还能顺手给你写个不大光彩的秘闻故事街头巷尾传播。
逢喜对待他们的态度很明确,能躲就躲,躲不过就糊弄过去。她现在累得腿肚子都发软,希望他们能快一些。
一旁的崔徊意眼见着几个围着她的人都去了逢喜身边,姣好的凤眼一垂,唇抿成一条线。
洛阳的小报探子还是很讲理的,他们一贯只问三个问题便放人,前两个还是老一套,中规中矩,诸如:“请问以你莱州解元的水平,觉得这次出题难不难?”
或是,“请问你觉得这次自己能不能夺得会元?”
最后一个问题多少有些不讲究:“请问逢解元如此优秀,对未来夫君的标准是怎样的呢?”
这种问题未免有些冒犯,逢喜今年芳龄十七,对一个要读书入仕的人来说,谈婚论嫁属实言之尚早。
聂夫人很早就与丈夫逢大人等在太学门口,聂夫人手里抱着兔毛披风和暖手炉,车里的小火炉上温着姜汤,久久等不见人出来,她干脆下了马车挤进去自己找。
挤到里头才发现逢喜被围住了,她气势汹汹地上前去,预备将她女儿带走。
孩子连着考了九天,这些人怎么跟个苍蝇似的嗡嗡乱叫,真烦人。
她用兔绒披风又给逢喜裹了一层。
逢喜的下巴埋在兔绒里,小脸看起来怪伶仃可怜。
“只要勤奋上进、善良大方便足够。”逢喜用万能的标准糊弄了他们几句,高高兴兴被母亲拉了出来。
聂夫人瘦削的身子无意识斜侧着,呈保护的姿态,另一面碎碎念她:“你这孩子这么老实呢?读书都读傻了?他们问你你就答?不会跑?这些人最烦了,还给你爹起了个‘病西施’的外号,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手都打断嘴全撕了。”
逢喜小脸皱起:“真过分。”
“你爹还算好的,李丞相被叫‘黄老鼠精’,就因为人家上朝路上没忍住放了个屁。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车上备好了姜汤,一会儿不要怕难喝,捏着鼻子灌下去,不容易风寒。”
“考试的事情先放在脑后,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诶……说起来我昨日给你去文昌帝君庙请了一柱头香,帝君老爷指定保佑你及第登科,平步青云挣大钱,到时候也给娘封个诰命风光风光。”
“你考场里见着崔徊意没?刑部崔尚书的女儿,小时候处处与你掐尖逞强,和她那个糟心娘一样,你别理她。”
逢喜重重点了好几次头,听着母亲给她讲她不知道的洛阳趣事,还有碎碎念的关心,心里热乎乎的。
她今后就住在洛阳了,再也不用去莱州读书和家人分离了。
莱州书院每年只在盛夏放两日假,过年三日假,她根本来不及探亲,尤其父亲有几年被外放岭南做知府,路途就更崎岖遥远了,也就母亲每年能过去探望她一次。
母女两个挽着手回马车上的时候,逢大人已经把姜汤晾好,正适口的温度,他冲着逢喜笑了笑,把姜汤给她:“你娘眼睛最尖了,她下去保准儿能找到你。”
他忽的神色一变,低头掩唇咳嗽了两声,玉白的面颊上浮起胭脂样的红。
逢喜连忙从小几的抽屉里拿出个罐子,盛了一勺秋梨膏用温水化开给他喝,她咬了咬下唇,有些欲言又止,听母亲说这是外放岭南时候落下的旧疾。
逢大人看出她的神色,安慰她不要紧,然后将碗里化开的秋梨糖水喝掉。
那些混不吝的笔者对他笔下留情,未给他起谑称叫“病痨鬼”而是叫“病西施”,比起李丞相的“黄老鼠精”来说已是优待万分了,也足可见逢大人四十多岁的一张脸依旧俊秀非凡。
逢喜与她父亲的相貌很像,却更精致漂亮些,头发又黑又密,皮肤白皙细腻,杏眼温柔又潋滟,睫毛长长翘着,唇嫣红的一点,脸部线条整体柔和,看起来便很乖巧爱笑的模样。
个子不算特别高但也不矮,腰带一束,能瞧得出来腿长腰细,比例十分的漂亮。
一路上逢大人与聂夫人都在不停说话,怕安静下来逢喜便因劳顿而睡着了,天太冷,车上睡出一身汗极易风寒。
讲的都是洛阳这些年的变化,丝毫不提逢喜这次考试如何,他们虽着急上火,但都憋在心里。
外头总是有人议论这次的会元花落谁家,不少人开庄,压了逢喜,考试这种东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考生中也多得是佼佼者,他们不敢给孩子过多的压力。
逢喜到家吃了顿饭洗漱后,倒头便睡,房里点了安神静气的檀香,被地龙的火热一蒸,便成了催人昏昏欲睡的暖香,厚重沉稳。
下午时候又落了一场厚厚的雪,万物寂静,更是睡觉的好氛围。
逢喜连着考了九天,耗神费力,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到第二日晌午才头痛地醒来。
问候的书信纷至沓来,有亲人的还有师长同窗的,拜会的名帖也不少,加上邀请赴宴的请柬,更是数不过来。
她家人丁兴旺,不算母亲那边的舅舅姨母,父亲这边就有七个叔叔三个姑姑,她的堂兄堂姊也不少,她在姊妹中行十九,属最小的一个。
熟人喊她一声十九娘,不熟的唤一句逢娘子,她倒是很希望未来能被人唤作逢大人。
二月初五考完的试,三月初五才放榜,聂夫人给她装了些钱,让她多出去玩,多赴宴,与年纪相仿的姑娘们交流,也好熟悉洛阳风物。
逢喜觉得她说得是,于是随手挑了张帖子,是这次会试的几名考生共同筹办的,在洛阳东市的一家小酒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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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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