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酉专注控制木筏前进方向,并未察觉桃夭夭的呢喃声,倒是始终关注桃夭夭的桃澍注意到她的嘴型。
雁、无、痕……
酆都城主雁无痕?
他跟随桃夭夭的视线,向碧落宫望去。
遥远的那座山和遥远的那座宫殿,朦胧得仿佛梦中景物,一触就碎。
桃澍转过脸,习惯性开口问道:“阿姊看到,城主?”
桃夭夭不知是否望出了神,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他问话,只呆呆地眺瞰远方。
“阿姊?夭夭?”桃澍又唤了她几声,“夭夭阿姊放才说的,可是城主?”
辛酉这会子倒是听到了桃澍的声音,微微偏头看了眼桃夭夭,又同桃澍说道:“尊主这几日在静心殿内休养,夭夭姑娘怎么可能看到尊主?你莫不是听错了?”
听错了吗?
桃澍挠挠头,见陶夭夭还是望着那个方向出神,他觉得有些奇异,便又回过头看了几眼。
这次飘浮在空中的薄雾似乎比方才还要浓郁,几乎都要凝结成一片云海,他不仅没见着人,连碧落宫也瞧不清楚了。
阿姊这是怎么了?桃树本想再出声问一问,不巧此时木筏受到撞击,忽然猛烈晃动了下,吓得他立刻收回了视线,稳住身躯。
前方的辛酉咦了一声,奇道:“忘川河一贯静谧平坦,怎地似有礁石阻拦?”
桃夭夭好似也被这下始料未及的碰撞唤回了神智,她快速地眨巴眨巴眼睛,瞳孔有些慌乱地闪烁了下。
“大人,此处距离碧落宫大概多远?”
辛酉笑了笑,调侃道:“夭夭姑娘一刻钟前才离开的碧落宫,现在竟开始想念了。”
听出辛酉是在逗她,并未想当真回答,桃夭夭只好再重复一遍,语气也重了些。
“大人,请问此处距离碧落宫有多远?”
辛酉一愣,道:“具体我不清楚,但估摸起来应该也有七八里路程了。”
七八里路……
虽然桃夭夭目视距离比起寻常亡魂远上不少,但也不至于能看清七八里外渺如粟粒的雁无痕。
看来……是雁无痕故意让她看清楚自己的。
桃夭夭低头皱眉,所以城主大人费尽心思帮助她看清楚,就是为了同她说一句“小心”?
小心身边的桃澍,还是小心别变成厉鬼?
还不等她将“小心”二字悟透,下个瞬间,木筏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桃夭夭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原本平静的河面如炉中滚烫沸水,冒出滚滚气泡,在水面破碎炸裂开来。
受到波及的木筏失去控制地朝左右两边摆动,桃夭夭站立不稳,慌忙之中伸出手,试图在空中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她往旁边一捞,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什么冰冰凉凉的硬物。
桃夭夭尚且来不及辨别,一只比她略显温暖的手却先她一步,握上她的手臂,将她紧紧搀住。
辛酉连道:“忘川河异动,你们快躲在我身后!”
说完,他飞快施法造出结界,又分出一只手试图稳住脚底踩踏的木筏。
桃澍闻言,也不避讳,直接长手一揽,将桃夭夭扯到自己身边,环臂护着她。
桃夭夭惊魂未定,看着似波浪滚滚的忘川河,瞳孔隐隐颤动。
辛酉说过,河底有不散怨气,这怨气连名簿都能吞噬,又何况是鬼魂?倘若他们一行人不慎掉落水中……
桃夭夭顿感不妙,大声喊道:“辛酉大人,我们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正在施术稳定木筏的辛酉却是眉头牢锁,银牙紧咬,一言不发。
他本是人界医者,即便成了鬼魂也并未钻研术法,不过在雁无痕选定他为守侍后,才学习了一段时间,相比于先天习得的甲辰,他的修炼时间远远不及。
忘川河底的怨气积攒了上千年,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发了疯,以他目前的修为实力完全无法抵挡,如今能暂时稳住木筏动荡,已是他拼尽全力。
河面炸开的水泡渐渐溢出幽然黑雾,如同袅袅炊烟飘然直上,弥漫在空中。
剩余尚未爆裂的气泡包裹着越发浓郁的雾气,埋藏在河水之中间,将澄清透明河水玷染得一片污浊。
忘川河怨。
“没有……”辛酉咬住牙关,从牙缝中憋出几个字,“躲在我身后。”
桃夭夭心下一惊,辛酉大人这是……
她有些慌张地扭过脸,想要安抚受惊的桃澍,却看见护在她身边的人冷静得面无表情。
她以为桃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吓着了,强压下内心不安,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别害怕,有辛酉大人在,我们会没事的。”
桃澍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额前碎发随风舞动着,琥珀色眼眸却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瞧不出任何起伏。
桃夭夭微一怔愣。
他这是……
晨间雾气似乎在不经意间变得森寒起来,鼻息之中甚至出现了冷气。
桃夭夭缩了缩肩膀,桃澍眸子一动,脱下自己的外衫,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身上。
“溅落的河水释放出了玄霜。”他瞳色清冷,声色淡漠地解释道:“小心点,不要触碰河水。”
“好。”桃夭夭应完,又觉得他这半是提醒半是嘱咐的语气有点奇怪,问道:“你如何知道玄霜?”
桃澍一愣,随后改换表情,笑眼盈盈,颇为无辜道:“玄霜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为何不知道?”
眼前人眉眼未变,笑容未变,可桃夭夭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恰逢此时木筏陡然一颠,她下盘不稳,堪堪站住,身子还是不受力地往桃澍怀中跌去,鼻尖不小心撞到他的胸膛。
独属于桃澍的味道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扑进她的鼻子里。
与记忆里的有些出入。
“你是桃澍?”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桃澍依旧浅浅笑着,目光清澈而明朗。
“我当然是桃澍了。阿姊莫不是被忘川河怨吓傻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桃夭夭沉默片刻,格外认真地否认道:“你不是桃澍。”
“我如何不是?”他低头凑近桃夭夭,嘴角仍然带着笑意,“阿姊看看我,我哪里不像桃澍了?”
桃夭夭皱着眉,抬手不重不轻地捏了捏桃澍的脸。桃澍不躲不避,任由她像玩弄布偶娃娃般随意拉扯。
木筏在河面几番冲击下不平动荡着,于是桃夭夭看着桃澍的目光也随之移动着。
她看了眼前这个容貌皮囊没有丝毫变化的少年,看了好半天,最后,冷静而真诚地说道:“如果你有颠覆冥界之能,烦请你出手,平复河怨躁动。”
闻言,桃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静默了许久,好似在消化桃夭夭方才说的这句话,末了,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里透出来,闷闷地,并不让人觉得快乐。
“夭夭阿姊啊……”
他话音将落,却听前方拼命操控木筏的辛酉惊恐一呼。
“当心!”
桃夭夭本是背对着前方,听见辛酉高声一喝,连忙转过头。
磅礴浩荡的怨气已经凝结成雾团,此刻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冲过来。
木筏随汹涌河面飘荡,辛酉凝出的结界在气焰嚣张的河怨面前脆弱得好似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残忍地撕裂崩塌。
桃夭夭呼吸一窒,瞳孔无限放大。
惊慌失措中,她倏忽想到什么,抬起手,冲着那串玉珠手链大声唤道:“城主大人!忘川河……”
她还未说完,那汇聚千年的河怨已然狠狠撞上结界,刹那间,天地失色,木筏颠转,耳畔尽是轰鸣。
桃澍两脚分立,撑住身形,将桃夭夭紧紧护在怀里,眼眸一片肃然。
辛酉分不出精力照顾他们二人,只道:“忘川河底施有封印,河怨最多只能挣脱一刻!”
他说完,低头咬破自己的指尖,喝声道:“固!”方才还岌岌可危的结界瞬间华光一闪,结实不少。
桃夭夭心中石头微微落地,停止攻击的河怨又卷土重来。它集结了更多零散黑雾,撞上与第一次相同的位置。
这次攻击力度显然要比上一次迅疾凶狠许多,支撑结界的辛酉猝然弯腰躬身,脚步向后一退。
桃夭夭看见,头顶上方的结界表面已然出现一道裂痕。
辛酉说过,河怨只能猖狂一刻钟,可他们真的能扛过一刻钟吗?
不能坐以待毙。
桃夭夭从桃澍的怀抱里昂起头,眼神坚毅地问道:“你当真不出手相助吗?”
桃澍敛眸,唇瓣微抿。
桃夭夭又道:“结界一碎,我们全都会死。”
桃澍歪了歪头,见桃夭夭眼神越发凌厉阴沉,豁然咧嘴笑了一下,悠哉游哉地好似在看一场表演。
“谁说结界碎了,我们就会死?夭夭阿姊可别危言耸听,吓着辛酉大人了。”
桃夭夭:“……”
眼前是顽强抵挡的辛酉,身后是事不关己的桃澍,桃夭夭从未有过这般心累。
无奈之下,她又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玉珠手串上。
这手串是雁无痕用术法凝结出的,其中又藏了一缕佘乂的神力,只要她能任意使用其中一个,都能改变现在的困境。
河怨一下一下撞击着结界,这道护了他们十多次的结界呈现一片龟裂之状,斑驳的裂痕歪七扭八地纵裂分布着,已然是强弩之末。
眼看着结界将倾,木筏将覆,桃夭夭焦急问道:“辛酉大人,你还能坚持多久?”
辛酉唇抿成线,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滑落,脸部线条绷得很紧。
“最多,十个吐息。”
桃夭夭蓦地血液倒流,寒意上头。
十个吐息,时间太短了,她不一定能……
桃澍察觉到什么,低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桃夭夭没有搭理他,将肩上披着的外衫脱下,塞到桃澍怀里,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朝自己掌心划去。
才划破一层皮,桃澍就抓住她的手,厉声阻拦道:“疯了吗?”
桃夭夭扬手一甩,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刀刃向里,划得更深。
鲜血汩汩而流,桃夭夭丢掉手中的刀,手掌快速覆盖在玉珠之上,虔诚高吟。
“愿以我血,请神之力。平河怨,渡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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