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响,万物长。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欲赶在急雨降下之前回家,再不济也要找个屋檐躲避一二。辰阳王府的仆从们也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虽说自南渡后王府大不如前了,但想要面子,就得撑起里子。
东厢,六折屏风后一对璧人正在叙话。
“青珧,今晚我赴陆家七郎的约,回来怕是会晚,你到时早些睡,不必等我。”
赵宣自身后拥着顾青珧,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随云髻。
妻子没有如往常一样嗔怪他弄乱发式,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轰隆隆——
室外又连着几个响雷,片刻间雨幕倾泻而下。
顾青珧暗笑,天打雷劈,这是哪里的负心汉又在对天赌咒了吗。
她侧过身去看自己的夫君,不知是否凑巧,他恰好移开了视线,同时却紧了紧臂弯,在她耳边用轻快的语气絮叨着一些日常琐事。
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情意做不得假,却已经做不到与她对视了吗?
仔细想想也是,近来他靠近她、抱她,似乎都是从背后过来,而不愿再正面敞怀。
敛了敛心神,顾青珧温声道:“这般天气,宣郎还要冒雨前去吗?”
赵宣嗟叹,无奈的眼神递过来,“毕竟人家有约在先,我不能随意爽约。”
顾青珧本可以理解。
如今的大梁,士族当道,皇权仰赖门阀,赵姓宗室被几大权臣联手抑制,是以赵宣虽已及冠成家,却只能做个闲散王爷,每日无所事事,偶尔赴宴作乐倒也解了他的烦闷。
但前一段时间她偶然听到赵宣与老王妃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深情厚谊的夫君已然对她心生厌恶。
「我还是觉得恶心呐!娘,一想到青珧曾经落入燕人手中,我就浑身发痒,我就毛骨悚然!好像有千百条虫子争先恐后地往我袖子里钻,我恶心啊娘!四年,她在北燕整整四年……」
「娘,我想……我想与青珧和离。我知道她受了苦我不该看轻她,但是娘,她那副时时流露出的媚态快把我逼疯了。我闭上眼就能想到她在别人身下承欢的模样,我恶心——我想吐!」
……
白日里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的郎君,到了夜间躺在她身侧却辗转难眠,甚至跑到母亲跟前痛哭流涕。
顾青珧不理解,既然无法接受她的过往,为何要践诺娶她?既然赵宣动了和离的念头,为何情愿对着母亲哭诉,也不肯向她直言?难道他就这么爱演痴情郎君的戏码?
“青珧?”赵宣见怀中人走神,便抚了抚她的脸颊,目光柔和。
“好,”顾青珧掐着自己的手心,不欲在当下露出马脚,“你少饮酒,勿要用寒食散。”
还未南迁之时,以洛阳为中心,京畿地带多有当朝名士将寒食散当作美肌强身之良药,服之神明开朗,双目炯炯,肤色渐白而四肢有力。然而过于沉迷者竟有中毒发疽而亡的。
其实赵宣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光顾秦楼楚馆,也不滥用这类奇效的散剂,顾青珧只是随口提醒一声,摆出贤妻模样罢了。
赵宣不在意地笑了笑,“今日宴上多是南人,不好寒食散,夫人放心。”
闻言,顾青珧心里一紧。
北方士族以卢川秦氏为首,拥帝南下,大喇喇侵占了原属于江南士族的地盘,甚至定都奉元之后,将奉元之名都改为玉京了。
要是换做她,断然会对北人萌生敌意的。
眼下这当口,赵宣这没心眼的家伙,别被人利用了都不知晓。
然而,那夜窥听之后,劝他留心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她心心念念为他着想,他可是明晃晃说着恶心!
更何况,什么陆六郎的约,说不定是幌子,他冒雨出门也许是去养在外面的女人那儿温存。
顾青珧深吸一口气,带出一丝微笑,随手拿起小几上的琉璃碗,递到他眼前,“惊蛰要吃梨,可惜夫君你不爱梨肉口感,我便想着熬些梨汤给你。”
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自然对彼此的好恶了如指掌。
赵宣原本只沾了沾唇就不愿再饮,听了这话便笑着喝尽,“夫人有心了,这梨汤熬得清甜。”
顾青珧笑意更深。
可不是清甜么,钩吻味苦,不多放些蜜,被他尝出来了可怎么是好。
——赵宣,去岁我们身穿婚服共饮合卺酒,今朝这毒汤,我可不奉陪了。
**
京中桃色灼灼,春意正好,大理寺狱中则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幽蒙。
“噔——”
某间狱房传来沉闷的异响,旋即有一道粗哑的声音喊着:“放老子出去!老子是冤枉的!”
此人还不间断地用束缚手脚的铁锁撞着牢门,声响越来越大,引来了狱卒一声爆喝:“进了大理寺狱没有不说自己有冤在身的!再废话,小心爷先废了你!”
“嘘,老五,有贵人到。”
整片狱房安静了一瞬,顾青珧就是这个时候醒转的。
五感之中嗅觉第一时间恢复,侵入鼻腔的是陈年不见日光的霉味。在江南生活了一年,她依稀记得初夏时才会有这般潮湿难耐的感觉。
她卧于破败不堪的草席之上,室内仅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这样的黝黯不经意间放大了她内心的不安。
好似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头疼得很,片段化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不断翻滚涌现,但这些记忆像是被打乱了糅合起来,错综复杂。
腹中传来一阵饥鸣,顾青珧按了按胃部,不知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饿过了头只觉得四肢虚软。就是这时,她记起来梦中有人给她灌了一碗苦汤药,接着她便腹痛难忍,浑身冒汗难以言语,最后一命呜呼。
那种短促而又剧烈的痛苦着实不像梦境,难道她真死过一回?现如今,是还魂了?
正想着,只听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让人生厌的逢迎之语。
“丞相大人怎的亲自来了?您吩咐下官一声便可,当心脚下——”
说话这人乃是当朝大理寺卿,这般官职,原本在前朝时有封驳丞相之议的权力,如今竟点头哈腰,将阿谀谄媚展现得淋漓尽致。
顾青珧所在狱房位于走廊尽头,而方才的一行人正是进入了隔壁狱房。
“丞相……秦衍吗?”顾青珧轻声念了句,往隔壁张望一眼,可惜被石壁挡了视线,无法确认。
记忆中,也许是因为背负了杀夫的罪名,她死后没有风光大葬,仅有一个简单朴素的坟碑。
她以魂灵姿态在墓地徘徊了几日,发现有人煞有介事地给她写了墓志,写得挺像样的,丰润劲拔,一字一珠。
那人还在她坟前烧了不少纸钱,青烟袅袅,障了她的眼,看不真切。
现在想来,那人神清骨秀,不苟言笑,光是立在那儿便如高挂霜林的寒月般,让人一边赞叹其身姿气度,一边生了敬畏之意——放眼整个大梁,拥有这般气质的便只有秦衍了吧。
只是,嫁入辰阳王府将将一年,与秦衍只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宫中宴会上,隔着几丈远,怕是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堪称毫无交集。
这样的人,为何会为她做那些“多余”的身后事?
隔壁的问询声依稀可闻,丞相似乎没打算将囚犯提出去单独审问。
倏然,顾青珧听得隔壁有人说了一句“秋后问斩”,她想起来了。
她托好友弄来了一小包钩吻嫩芽,这钩吻又名断肠草,全草有毒。那日她混在了梨汤中亲眼看着赵宣喝下,他夜里却好端端地归府了,毫发无损,依旧体健。
由此,她猜测好友不想见她因一时冲动而害人性命,更换了钩吻。
当夜顾青珧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忐忑地入睡。
只是第二日清晨,还未来得及找好友验证这个猜想,赵宣就死在了她身侧。
后来,王府报了官,她被捉拿入狱。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审问过她,而是直接判处秋后问斩。再之后没几天,秋后问斩不知为何变成了“立决”——她被灌了毒药身亡命殒。
这其中必然不对劲。
好友给她的毒物有问题,赵宣的死有问题,她入狱后,下到狱卒上到大理寺卿都有问题。
顾青珧原本想的是,既然赵宣毁了他们之间的感情,那她就毁了他。并且做好心理准备,甘愿为毒杀付出代价。
只是如今看来,赵宣的死与她毫无关系。这就有些难办,做过的事必会留下痕迹,没做过的事要如何自证清白呢?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隔壁狱房的审讯告一段落,声响渐歇。
顾青珧心念一动,不确定自己所遭遇的到底是蕉鹿之梦,还是死而复生。但当务之急是赶紧从狱中脱身。
很快,隔壁狱房门锁响动,一行人正欲离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刺目的雪袍——果然是他。
常听人说,丞相秦衍以往避世绝俗,在祁南山修行时便惯穿这种颜色过于浅的、纤尘不染的衣袍,入世后也没改了这习惯。
“丞相留步!”
顾青珧猛地站起身,足间镣铐铮然作响。顾不上四肢酸软、头晕眼花,她直直地冲到狱房门口,隔着栅栏勾住了秦衍的衣角。
一双素手止不住颤抖,却攥得紧紧的,秦衍的雪色袍角登时出现不少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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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说骆云今命好,乡野女子竟能嫁入高门霍家,且婚后霍二郎只守着她一人。
他们却看不到她的一次次失望。
重生后,骆云今换了个活法。
新夫婿事事依她,不会把她拘在院子里,她甚至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塑匠。
可怎么也没想到,霍连竟也重生了,更没想到他会追到两千里外的晋阳城来!
雨声潇潇,小小的作坊里,骆云今看着闯进来的霍连,惊惧不已,默默吞了口唾沫。
打量了一眼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僧袍,又瞥了眼被他踹飞的工具桶。
她决定装作不认识他,遂强作镇定地开口:“这位小法师,有何贵干?”
霍连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吐露两个字。
骆云今面色发白——他依旧和前世一样,满脑子只有那点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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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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