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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拉眨了下眼睛,缓慢的,像盯着敌人一般专注。
若说从前,安娜斯塔西娅还是个孩子,从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有必要打破既定的规则,哪怕在众人面前说谎时,她就长大了。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是如此。
小小的女孩从靠墙的高脚椅上下来,手按着它的两边,稳稳落在地上。
“他是个坏孩子吧。”她抬着脑袋。
“为什么这么说?”眼镜男问。
“因为,他没和任何人说就偷偷跑掉,还拿走了钱。”安娜斯塔西娅走到桌边,拿过照片,盯着上面的孩子:“是!就是他!”
余光中,其余几位修女的脸色沉下去,眼镜男打量着安娜斯塔西娅,似笑非笑,低头俯身:“安娜小姐,您怎么知道他要去南边?”
“你怎么会不知道?”安娜斯塔西娅一脸天真。
既修女后,好像又被小孩小看了,男人却还是保持着笑容:“在下的确不清楚,还请告诉我。”
安娜斯塔西娅无奈道:“北边那么冷,他那么虚弱,说不定在半路就会死掉。要是我的话,肯定就去南边了。”
“是你的猜测?”
“不然呢?”
男人直起了身体,依旧看着女孩,陷入沉默。
芭拉知道,在这番胜负中,先移开视线的那一方会失去主导权。
想必是那孩子足够聪明,才能从极北来到这里。
她,也只有跟上这阵风。
“和这孩子说的一样,”芭拉起身,“本以为他还在昏迷,忽然就消失了,正是今早的事。”
眼镜男的脸上没有透露出喜乐,后方那位则“啧”了一声。
“今早他消失后,修道院已联系了警备队,或许是同伴去世,导致消息没能通达。既然你们是社工,就请再向警备队代为转告。”芭拉修道长说:“我们的损失市政会负责,二位不必担心。只是他本身就有贫血,加上落水,几乎和死神擦肩而过,如今定然又开始同行,实在叫人心有不安。”
眼镜男应下了这话,又同芭拉修道长客套了几句,说他们也想尽快找到男孩,便要离开。
艾拉和伊拉把两人送到办公室门口,安娜斯塔西娅跟了过去。
“谢谢。”眼镜男低头对她说:“你告诉我们他的去处,是因为他是个坏孩子吗?”
“嘿嘿,不用谢,”安娜斯塔西娅躲在兔子背后,用海蒂的声音说,“就算是坏孩子,也不应该死掉,对吧?”
“大,大叔……”被这么称呼,两人好像都颇受打击。
门关上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芭拉修道长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娜斯塔西娅的心跳咚咚作响,刚才是,如今更是。
“是您先开始的。”她回过身:“那两个人太可疑了,您不觉得吗?”
女孩的语气是笃定的,她的判断也没错。
是鼓励,还是斥责。出于善意的谎言,充满勇气的谎言,终究也是谎。
一线之差,会让道路怎样的偏移?
在被安娜斯塔西娅质问这一刻,芭拉感到了一丝惶恐。她已犯过一次错,放开了索尼娅,让她最爱的孩子陷入疯狂。
眼前的孩子身上,则流淌着索尼娅的血。
杀死一个人,是杀无数人的开始。
“说出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去圆。”芭拉静静地望着安娜斯塔西娅:“一旦说谎了,就不要轻易被发现。”
在安娜斯塔西娅听来,这是提醒,也是期望。
意思是,没有半分斥责。
就算打破了修道院的规矩,芭拉修道长也没责罚她去打扫,这完全出乎安娜斯塔西娅的意料。
也就是说,她今天做了一件好事。而芭拉修道长,给了她最高的赞扬!
“那,我可以再去看他吗?”女孩立刻提出要求,作为奖励。
芭拉修道长沉默了。
在不说话时,她透露出的威严,足以让皇帝开始自我反省,安娜斯塔西娅也开始忐忑,质问自己是否要得太多。
“好吧。”
这一声让一切尘埃落定。
安娜斯塔西娅激动到要跳起舞蹈,完全没注意到芭拉修道长失去了平日的和缓情绪,没有丝毫笑容:“只要你保证乖乖坐在旁边。不要碰他。”
“太好了,谢谢您!”安娜斯塔西娅推门而出,又忽然想起来,行了个礼后才离开。
她当然能做到。
从前每周的周一一上午,修女会带着她去教养所看望索尼娅。
在教养所里,她也是被这样告知的:她能和索尼娅坐在一张椅子上,但必须分隔开,她坐在这一头,索尼娅坐另一头。
一旦两人触碰彼此,身旁的人就会立刻采取行动。
只有一种情况下,安娜斯塔西娅能将索尼娅触碰,可一旦它发生,对她来说是幸福的,对索尼娅而言,则是全然的痛苦。
“索尼娅有一双很巧很巧的手,能把树枝编成神的冠冕,缀满花朵的叶片,万物在她的手里,都和活了一样!”
花环不允许被带离教养所,不仅是花环,安娜斯塔西娅无法从教养所里拿走任何一样东西。
三岁的她对此多有不满,几次想要打破它,都没能成功。
人们当她是孩子听不懂话,但过了两周,才允许她再次踏入教养所。
那日,安娜斯塔西娅才理解为什么教养所有这样的规矩。
久违的见面,索尼娅似乎要忘记她,但过了一会儿又认出了她,随即在花丛与绿地中拾捡,在针叶树的枝条上,用藤曼编织上几色郁金香的花瓣。
做好后,她要将这冠冕给安娜斯塔西娅戴上。
见到索尼娅的异动,看管教养所的人立刻做出反应。
看守所的女性们被称作“教师”,她们身着白衣,先是用轻柔的语气对索尼娅说话,让她先把花环放在椅子上。
“直接递送给安娜对你的健康不好。”教师说。
索尼娅的神情带上了祈求。
在索尼娅的情况下,和他人同时握住一件东西,是违反规定的,若当时在场的是芭拉修道长或埃尔修女,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然而郝思嘉修女是第二次陪安娜斯塔西娅来教养所,在女孩依恋母亲的目光中,年轻的教师也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好吧,索尼娅,”教师说,“把花环递给你的女儿。不要碰到她,绝对。”
就像是交接一份宝物,安娜斯塔西娅从索尼娅的手中拿过了花环,索尼娅拉着那一边,她拉着这一边。
或许是因为很不愉快,索尼娅没有立刻松手。
晨露湿气浸泡后的瓣片在指间移动,安娜斯塔西娅觉得这样也好,哪怕无法得到母亲的拥抱,她们的距离也在缩短。
直到一个眨眼,刺痛袭击了她的手心。她以为是握久了的错觉,但索尼娅骤然发出一声刺耳惊叫。
——柔软的冠冕断裂了,柔软的它也割破了安娜斯塔西娅柔软的手心。
叶片、花朵与纸条都成了银色,和刀刃一般的色彩。
索尼娅尖叫,是因她看到一滴红珠划过安娜斯塔西娅的手掌,沿着瓣叶掉在冰冷的灰色椅子上。
流得更多的,却是她自己。
为了保护安娜斯塔西娅,索尼娅用力地握住刀刃,将它抱在自己怀里,要将所有的伤害都留在她身边一样。
更远处的教师们早已驾轻就熟,瞬间冲了过来,从腰包里拿出药剂。
安娜斯塔西娅下意识扑上前:“不要!”
她要和索尼娅说话,将索尼娅安抚,索尼娅一定可以自己平静下来。
震惊之余,郝思嘉修女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带离椅子。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安娜斯塔西娅呢喃着,眼泪掉了下来。
索尼娅已睡了过去,倒在教师的怀里,平静如同婴孩。
上一刻的余音在安娜斯塔西娅的耳中打转、脑中盘旋,她看向自己的手。
在她的掌心里,只余下了一小截细木。她把粗糙的枝条握在手里,红汁将它染红,修女要将它拿走给她包扎,安娜斯塔西娅换了一只手将它攥住。
回来后,她把它埋进了她房间窗口正对的土地里。
当时安娜斯塔西娅年纪尚小,其实细节已记不太清,都是后来听修女们谈论的,她真正记得的只有三幕。
第一幕是索尼娅的尖叫;
第二幕是自己埋下了那木枝;
第三幕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拥抱索尼娅的感觉。
“只有在索尼娅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可以触碰她,就像这样,”安娜趴在床边,伸长了手,“——”
连续四日,她都来到这房间,和男孩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安娜斯塔西娅说完就忘。
教养所那边,对索尼娅的惩罚大概结束了,安娜斯塔西娅在清晨去到那间地下室,里面空空荡荡,她的心冰冰凉凉。
索尼娅的症状似乎越来越严重,如今安娜斯塔西娅一个月才能见上她一回。从前见不到时,她都和海蒂说话,可她也长大了,知道哪怕自己再依赖这只兔子,它也不过是不会回应她的玩偶。
而纵使同龄的男孩再也不会醒来,也和她一样在呼吸。
她讲述着自己的事,希望他能理解,也或许,她什么都没想。
安娜斯塔西娅伸出手,指尖将要触碰床上的人。
有什么发生了,人眼捕捉到动态的存在,因而安娜斯塔西娅停下了,试图辨明让她脊背发凉的原因。
在这黯淡的光线里,病床上的孩子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双红眸,好似提炼自地狱的火光。视线于明暗中移动,缓慢地落在了安娜斯塔西娅身上。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女孩的手停在男孩的鼻尖前,两人无声地对视。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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