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言抿唇望天,估摸着时辰,心下有些着急,秀眉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若是自己站出来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萧谨言几人暗暗心焦之时,却有不合时宜的高呼声起。
“丧门星!你还我男人!”
与女人泼辣发狠的嗓音一并飞来的还有数个臭鸡蛋,戴着镣铐的姚素堇避无可避,硬生生挨了砸,望向女人的目光情绪分外复杂,微微歪着脑袋好似不解,那眼神中似乎还有几分怜悯,瞬间点燃了女人的怒火。
“我呸!贱蹄子一个,千刀万剐都是活该!”
萧谨言皱眉斜睨那砸鸡蛋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捕快维持秩序,便催促马车上的捕快周崇抓紧时间将人扶上车。
“姚素堇!还我孙儿命来!”
老头嘶哑苍老的声音如惊雷乍起,萧谨言的眼神瞬间凌厉,下意识向身后看去。
“小心。”纳兰栩温润的嗓音轻羽一般划过耳畔,旋即萧谨言便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了他的身侧。
再看怒喝声传来的方向,便见披头散发的陈三水疯癫一般赤红着双目,手中胡乱挥舞着一柄斩骨刀从县衙内抢出一条路来,一时间无人敢近身,竟是直奔姚素堇而去。
“呀啊啊!我要你偿命!”
姚素堇已然呆愣当场,寒光一闪,那柄斩骨的菜刀堪堪将要劈上姚素堇的天灵盖。
萧谨言将纳兰栩几人护在身后,大喝一声:“都退开!”素手翻转,银骨鞭应声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光,如水蛇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缠上了老人持刀的手腕。再一使巧劲,陈三水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毕竟年岁大,手中骇人的刀子脱手,顺势向后飞出,“铛”的一声砸在了县衙的门柱子上才叮当落地,将围观的人吓退了几米远。周崇机灵,带着几个年轻捕快赶紧将人制住了,老县令这才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让人扶着走过来,指着癫狂的陈三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众人惊魂未定,萧谨言收了鞭子,面色黑如锅底,不等开口又听人群外有一浑厚老迈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毒是老夫下的,人是老夫杀的,为难一个小姑娘算什么?”
看热闹的百姓自觉让出一条二人宽的小道来,一名乞丐模样的老人风尘仆仆,拄着拐棍蹒跚而来,老人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径直走到陈三水面前。
“原来是村长啊,那便不奇怪了,我家菁菁可真是多亏了你照拂啊!”
老人冰冷的字句掷地有声,陈三水被狼狈地按趴在泥地上,顺着面前破旧的布鞋艰难抬头向上看去,在他看清来人杂乱枯发下的面容时瞳孔瞬间皱缩,干燥起皮的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是你!”
如若眼神可以杀人,陈三水此刻应当已经被千刀万剐了千万遍。
“华师兄……”乔锦之只向前探了一步便不敢再上前,如释重负般轻唤出声,又悄悄抬手扯了扯萧谨言的衣袖。
萧谨言了然,将银骨鞭缠回腰间,冲老人抱拳一礼道:“华大夫,多有耳闻,初次见面,我乃玄鹤司青羽卫癸字班萧谨言。”
“草民华炎武,见过萧大人。”老人回礼,不再刻意伪装的身姿自有一番儒雅气度,言毕抬首瞥过一眼满脸担忧的乔锦之,不由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这几日,草民这不知数的小师弟多有麻烦,感念大人照拂,草民给您道谢了。”
萧谨言默默叹气道:“惭愧,华大夫不必言谢,那如今的情况您也都看到了,不如趁着大家伙儿都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吧。”
说罢,萧谨言转头给陈县令一个眼神,陈县令立马反应过来,让人将县衙里头候着的文书先生请了过来做记录。
“那便从头说起吧。”华炎武环顾四周,娓娓道来,“我与夫人同门学医二十余载,育有一女名唤菁菁,菁菁聪慧,自小便独爱岐黄之术,待到菁菁十五岁时已经能够独立看诊。”
华炎武沉浸在安详而美满的过往中,满是血丝的眼中温情四溢,下一瞬他目光锐利看向匍匐在泥地上的陈三水,语气森冷道:“这一切都因为他的村子而终结了!”
“如若我知晓会有这样的结局,当时绝不会应允让菁菁独自去沛阳山采药!菁菁被他们拐走,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整整三年!我的菁菁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他们用铁链栓着我的菁菁,这么粗,这么粗的铁链子……城防大营养的狼犬都用不了这样粗的链呐!”
无助的老父亲伸手比划着,那双曾经用来切脉扎针的手如今粗粝而肮脏,颤抖的双手如同正捧着爱女破碎的躯壳。
“找到菁菁的时候,她已是行将就木,不过月余就去了……我行医二十年,却救不了我自己的女儿,当真是可笑!”华炎武目无焦距,滚烫的泪水无知无觉地从眼角滑落,“她娘跟着去了,徒留我老头子一个人,我得做点儿什么才有脸去见她们娘儿俩……”
“小阳村的村民都是死在我手中,与那两个丫头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我学了一辈子医,提不动大刀,耍不会长剑,我只能用这一手岐黄之术来报仇。我扮成流民住在小阳村口的破庙里,每每鸡鸣前,我便去到村中柿子树下将早早备好的商陆毒根粉倒进井中,清晨他们都会来挑水,用井水煮的餐食都带毒,食用者会出现轻微的不适,井水中的药量每日都在增加,最终到达身体可承受的极限,他们就被毒素破坏肠胃,麻痹心脏致死。”
“商陆不是药材吗?怎么还有毒啊……”围观百姓有窃窃私语道。
“人家是大夫,不比咱们懂?”
“这以后我可不敢去医馆了,难保被人毒死咯。”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无冤无仇害你个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啊……”
有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弱弱问道:“小阳村死了三十多个,里头有好几个小孩儿,就算大人造了孽,孩子总是无辜的吧?”
“噗嗤。”一声嗤笑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姚素堇冷笑着直起身子,反问那书生:“你可知这一整个村子为何买妻之风盛行?”
年轻书生梗着脖子,眼中却是茫然:“我又不是小阳村人,这,这我如何知道?”
“因为村里的女婴啊。”宋晓岚细细的嗓音幽幽响起,莫名有几分阴冷之气,“在诞下的当天就会被扼死、被摔死、被淹死!”
“被强迫生下的孩子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是屈辱的罪证。”姚素堇垂眸低语,音量刚好够在场之人听清,“诞生于罪恶的孩子在成年后变成了和他们父亲一样的混蛋,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不如早早去死!”
陈三水面色发白,仍在试图狡辩:“我们从未亏待过你们!你们在小阳村吃喝不愁,现如今却倒打一耙,狼心狗肺!”
华炎武警告地扫了一眼陈三水,背后的汗毛直竖,吓得陈三水当即噤声,倒是方才拿臭鸡蛋砸姚素堇的女人帮腔了。
“村长说得对,我娘家日子过得清苦,是我男人把我带回来才过上了好日子!你们这些不知福的还害人!”
姚素堇看向那女人的目光越发怜悯,那女人涨红了脸还想辩驳两句,话到嘴边却也总是那样几句咒骂。
“大宣律有明确定论,非奴籍不可行买卖之事,违者收禁三年。”萧谨言开口主持大局,与陈县令眼神示意道,“小阳村拐卖良籍女子一事,陈大人会彻查到底,所有参与其中之人都妄想脱罪!”
突然被提及的陈县令只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只得赶鸭子上架应了下来:“是是是,此事本官必会着重调查,定会给所有被拐女子及其家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天理公道终会来。”萧谨言的视线最后落在华炎武的身上,“因果循环,杀人偿命啊,华大夫。”
“萧大人大费周章地让捕快在村里烧草木灰不就是为了点老头子我吗?”华炎武干笑两声,眼神清明,慈爱看向姚素堇,“老头子不会让一个小丫头替我扛罪名的。”
话落,华炎武向萧谨言伸出双手,示意给他戴上镣铐,状似无意地瞥过陈三水惨白的老脸,仿佛他看的不过是区区蝼蚁。
“只是可惜,还有几只猪狗不如的臭虫没能送走。”
陈三水闻言又是一哆嗦,一直到华炎武被押上马车都不敢再抬头。
是以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纳兰栩主仆和乔锦之,华、姚、宋三人都在第二辆车上,萧谨言则骑马随行。
“华大夫。”
华炎武抬头,车窗上挂着的帘幔随着快马的疾驰猎猎作响,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浅浅一鞠躬道:“谢谢你。”
“姑娘言重了,这本就是我该自己承担的。”
姚素堇摇头,漂亮的凤眼里蓄着一层薄雾:“不是的,若不是华大夫你这一次计划,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摆脱他们。”
那双雾气重重的凤眸中终是燃起了星光,如三年前背起药篓与父母告别的少女那般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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